
在蓮池潭唱臺語歌七年,她說,想當一個不一樣的外勞
文/江婉琦
幾年前的某一天,朋友傳給我一個直播連結。我點進去看,是位唱臺語歌的看護。 直播中,她右手拿著有線麥克風,唱的不是印尼鄉村的噹嘟或流行樂,而是今日臺灣年輕人早已淡忘的臺語歌。她唱歌的嗓音低沉,左手成直角,輕輕放在肚臍,身體緩緩踏前、踏後,是我常在臺語歌唱節目看見的那款姿勢。直播的歌聲回音重,聲聲都有顆粒雜訊。她後方是彩繪的山水牆、遮蔭鐵皮,和一臺卡拉 OK 機器。她在蓮池潭唱歌,身旁的聽眾是六十歲以上的臺灣阿伯。 臺語歌唱完後,她靠近直播的手機,用印尼文介紹說她唱完了,跟觀眾再會。 她是 Umi(吳咪),一位在蓮池潭唱臺語歌的外勞。
吳咪是一位印尼看護,她愛唱歌,有自己的 Youtube、臉書粉專和 IG。她的臉書寫著座右銘:「我是幸運兒,愛唱歌跳舞表演,我會順順利利成功。」她的「臉書精選」,皆是她去歌唱比賽上臺的照片。
吳咪唱臺語歌,講的中文有臺語歌的口氣。人生親像一首歌,她說自己的苦、自己的心酸,不要給人家知道。心事誰人知,她經常去高雄的蓮池潭唱臺語卡拉 OK,唱歌時,會到蓮池潭對著潭水大喊,「我一定要成功」。在蓮池潭吶喊出來,她說那裡都是卡拉 OK 的聲音,所以沒有人會聽到。
一個會吶喊「我一定要成功的人」,過去是不是經歷了一些失敗?唱歌和訪談的時候,吳咪會創作出一個檯面上的自己。當講到過往,吳咪會稍微按暫停,說已經過去,說那就像一本書,「我們想前面的,以後也不要這樣傻傻相信人家。所以我現在很怕男生。」吳咪再按了暫停。
來到蓮池潭
吳咪一九七四年生,來自中爪哇的鄉村 Purwokerto(普禾加多)。在她來臺灣之前,父母本來很有錢,因為被騙而家道中落。她二○○二年第一次來臺灣,在臺北工作四年。以前在臺北的時候,她經常看到蓮池潭的旅遊廣告,很想去那邊。四年後從臺北回印尼,吳咪說以前在臺灣賺的錢真的很好用。她變成八間店的老闆,請了九個員工。名下有一間網咖、四間 PS2 專賣店、一間影印店、一間書店、一間手機店。店開了九年,「都是因為老公。」吳咪只說了這句話,然後按下暫停鍵。
她的臉僵著笑說,她把店全部都賣掉了,因為老公在外面亂花錢。吳咪把她的一切都賣掉了,去離爪哇島好遠的 Sulawesi(蘇拉威西)買了一塊棕櫚園,那裡的棕櫚園幾乎都是日本人、韓國人買的,她爸爸會過去那邊顧棕櫚園。吳咪又來臺灣賺錢。
二○一五年,吳咪來到左營楠梓的雇主阿嬤家,家就在蓮池潭旁邊。她學臺語歌,一開始是因為阿嬤聽了開心。阿嬤每天轉「三立臺灣台」,愛看唱臺語歌的《超級紅人榜》。吳咪說她想當一個不一樣的外勞,想認識多一點臺灣人。她晚間倒垃圾的時候,看見公園阿桑們在跳舞,她就去活動中心報名一起跳舞,多認識跳舞的阿桑。後來在楠梓阿嬤家工作一個月後,終於有一天放假,她跑到了心心念念的蓮池潭,開始認識蓮池潭的阿伯們。
第一次去蓮池潭,除了看外勞們都喜歡的龍虎塔之外,「我發現,有唱歌內。」吳咪把蓮池潭的卡拉 OK 惦記在心內。當時吳咪沒有放假,但老闆聽說了她想去蓮池潭唱歌的願望,跟她說阿公、阿嬤中午睡覺可以去一下。從那時開始,她中午會騎腳踏車出門,十分鐘就到蓮池潭,一次唱歌一、兩個小時。老闆沒上班的時候,她可以去久一點,但五點之前要回家。
吳咪第一次走去蓮池潭的卡拉 OK,發現這裡都是六十歲以上的退休阿伯。她默默靠近,說:「我可以唱嗎?」阿伯呆呆看著她問:「妳會唱臺語歌喔?」於是,吳咪成為蓮池潭第一位戴頭巾唱臺語歌的外勞。「那個蓮池潭大家都認識我。」
吳咪至今已在蓮池潭唱臺語歌七年,她幾乎不用自己投錢給點唱機,因為阿伯、阿姨會投錢點她唱歌。吳咪每次從雇主家出門前,因為蓮池潭唱歌點歌要排隊,如果可以待在外面的時間很勉強,她會先打電話給阿伯點歌,阿伯說吳咪你的歌大概下午兩點多,她就抓準時間出現、唱兩首、回家。蓮池潭的阿伯、阿姨看了歡喜,不時給她紅包小費說再來一首。她說紅包裡不是很大的錢,卻是很大的鼓勵。
吳咪有兩本自己做的歌本,一大一小。她翻開隨身帶的小歌本,裡面有一百多首臺語歌。我翻了幾頁,發現她唱的幾乎都是男生唱的歌。吳咪說,因為點歌的都是阿伯,所以她幾乎唱男生的歌;是男 key,所以歌名旁她要標註升什麼 key。並在另一頁,她每一首歌都註記了「音圓」、「弘音」、「MIDI」不同廠牌伴唱機的點歌碼。「這樣要唱什麼就直接點。」不用再找那一大本點歌單翻翻翻,專業點歌等級。
吳咪還有一本大歌本,是她用來背歌詞的。在大歌本中,她用藍筆抄寫了每一首歌的中文歌詞,在中文下方用紅筆以印尼文寫上拼音。歌本上紅字註記密密麻麻,一些字圈起來,一些字打勾,有時空白處會有「母音都會唱出來」的筆記,和一些螢光筆跡。一百多首臺語歌,吳咪用背的,但她並不一定知道全部的意思。「因為知道的話,我會哭出來。」吳咪說她曾經唱〈多桑〉唱到哭,唱〈半包菸〉也唱到哭。我想起小時候跟爸爸媽媽去遊覽,在遊覽車上聽阿桑、阿伯們唱江蕙的〈家後〉,我偷偷跟著唱,明明那時的我只有十歲吧,但也唱到哭。阿伯們的臺語歌裡,總是有那個年代的宿命感,而現在唱歌的人是爪哇人吳咪。相信宿命的爪哇人,唱著宿命般的臺語歌,真是有趣。
同樣有趣的是,我發現吳咪的歌單,都不是我聽過最有名的那些臺語歌,沒有江蕙的〈家後〉、黃乙玲的〈海波浪〉,反而是很多我從來沒聽過的歌,像是〈英台〉、〈想念你的心肝你敢知〉。「我也不知道哪首歌紅,阿伯們點,我就唱。」
吳咪的中文和臺語究竟怎麼學的,才能唱臺語歌唱得這麼順?她說第一次來臺灣是二○○二年,那時還沒有智慧型手機,很無聊。她每天在日曆紙的背面抄寫五個中文字。早安、晚安、謝謝,每天寫滿滿。一天五個字,不用刻意背起來,三、四年後有一天她看報紙,發現都看得懂。
吳咪的臺語,則是透過唱歌背起來的。她說其實她的中文比臺語好,除了背過的歌詞之外,一般的日常對話,她臺語不太輪轉。但是當拿起麥克風唱臺語歌,又彷彿變了一個人。
枋寮通靈阿嬤說,我是好人
吳咪從蓮池潭出道,成為蓮池潭奇談。吳咪也遇到伯樂,一位教人家唱臺語歌的老師「五哥」。吳咪在高雄跟五哥學唱歌一年,他教她咬字和呼吸。五哥說唱歌不能用喉嚨,要用丹田。吳咪忽然站起來,靠牆壁,用手機抵著自己的肚臍下方,她說呼吸時腹部要動,才是正確的呼吸。
在左營五年,吳咪照顧的阿公、阿嬤過世了,她轉換雇主到老師「五哥」枋寮家裡,照顧五哥的媽媽「阿嬤」。阿嬤家開宮廟,阿嬤能跟菩薩講話,吳咪來到枋寮阿嬤家,阿嬤看了她第一眼,就跟她說,「妳是一個好人。以後可以賺大錢。」
穆斯林吳咪說,在印尼民間,確實也有像阿嬤這樣的人,可以跟靈界講話,可是她過去只相信阿拉。但來到臺灣,枋寮阿嬤家,她看見阿嬤跟觀音菩薩為人治病和解惑。阿嬤常常替生意人解決疑惑,生意人問為什麼他生意不好,阿嬤會說要怎麼改善;「五哥」學生的兒子中風,來找阿嬤,吳咪說阿嬤弄了一些不知道什麼的、噴那個水、灑一灑,「欸真的內,他真的好了!」吳咪瞪大眼睛。
吳咪說,廟裡面總是有一張紙(符咒),她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會拿很多。阿嬤的兒子三哥跟她說,這一張紙,妳不知道啊?這很神奇耶,如果你生病、不舒服,都是用這一張紙。你拿回去,燒掉,一半這樣子,放水裡,噴在身體上,你會比較舒服。雖然身為穆斯林的吳咪,至今沒有試過那張紙,但她觀察廟裡來來去去的香客,結論是「欸,真的內!有效。」
這個神奇的家庭,趣味的是,阿嬤的看護、阿嬤的兒子全部都很喜歡唱歌。有一次,吳咪和三哥的兒子、四哥、五哥一起去參加臺語歌唱比賽,結果四哥、五哥進了決賽,吳咪和三哥的兒子落榜。
吳咪說她來臺灣後,改變最多的是她的想法。她現在會覺得,原來人生就是這樣,有垃圾,也有黑暗面。吳咪想要成功,她說她最近漸漸上手。因為唱臺語歌,她開始認識許多臺灣朋友。有位做直銷的臺灣朋友過去窮到要偷鄰居的電才能過活,但現在變得很有錢。吳咪問他,你是怎麼成功的?他跟吳咪說,變有錢的祕密就是,先幫助別人。因為幫助別人,善念會回到自己身上。吳咪說自己現在經常捐錢,寄錢給印尼的媽媽包紅包,分給村子裡沒有爸爸媽媽的小孩。「然後我真的越來越有錢。」
我問她說,這個我好像有聽過,是不是「吸引力法則」?吳咪忽然驚訝,說:「我學過內,吸引力法則。」原來做直銷的朋友邀了她去上課,她學了吸引力法則、數字密碼,還因此換了手機號碼,「13、31、26、62都可以,財神爺的數字。」吳咪說自己學了吸引力法則後,把願望都寫在一個本子裡,她教我:寫起來,然後你放著,相信它會實現,但不用一直想,就放著。「我的一個一個願望全部都實現了!」
雖然一開始,吳咪不是很想說她的過去。但後來,她對我說,她之所以很想要成功,是因為來臺灣之前家道中落,一位鄰居妹妹曾經跟她說:「妳窮,配不起我。」那一刻起,吳咪在心中決定以後不要讓人看不起,她要成功,她想當一個不一樣的外勞。
不一樣的外勞
我問她:「不一樣的外勞是什麼樣的外勞?」她說一般的外勞,就是跟朋友聚會,這沒什麼不好。但是在印尼,過去大家看不起去國外工作的人,因為在印尼,人們看不起幫傭。但是如果她唱臺語歌,變得有名,直播、讓在印尼的人看見,就可以成為一個不一樣的外勞。
吳咪唱臺語歌,自己在江湖出道,二○一七年她開始參加臺語歌唱比賽。每次的歌唱比賽,是她在蓮池潭卡拉OK看到唱歌比賽的傳單,她填資料,自己去郵局寄信報名。她點開手機,開始找她參加比賽和表演的影像,一個一個翻,說她曾經:
參加四十六到六十歲限定的「翡翠女王」歌唱比賽。
參加過信吉電視臺的海選,第一名分數九十二點一,她第二名九十二。
去過本土劇演員李建輝家唱歌兼幫忙競選。
去過大立電視臺唱歌,認識那裡的牛牛。
去小啟田綜藝傳播唱歌過。
去過養老院的公益演唱。
每年到岡山壽天宮表演。
跟藍正龍合照過。
她也點開 Youtube 的民視新聞報,找了很久,說她在某個新聞影片裡,那次有五十一人參加比賽,但民視新聞臺只訪問她而已,第一名都沒有訪問。她笑咯咯。我聽著她說,大立電視臺的總經理、董事長都認識她,她也跟評審誰誰誰很熟。我雖然完全不知道大立電視臺是什麼電視臺,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吳咪像把自己的獎狀、豐功偉業翻出來,有一種「啊那個人我也認識啦」的阿桑感,可是在內心,那是一種渴望被看見,想要證明自己的勇氣和渴望。
她唱臺語歌、交臺灣朋友,都是因內心渴望成為一個不一樣的外勞。
吳咪說她要改變,外勞在這裡也可以成名,做其他的事情、變得不一樣。她說外勞在這裡上電視,有時候都是勞工局辦活動,他們會訪問、讓外勞上電視,可是那些新聞,是關於他們(勞工局)還是關於外勞啊?吳咪說了一句讓我愣住的話,她說勞工局常常辦活動,常常讓外勞上電視,可是,電視裡觀眾看到的重點,是「勞工局辦了什麼活動」,而不是那個外勞。
「可是我不一樣,我是用我自己的努力在唱歌,上電視,被看到。」吳咪說她上電視,觀眾看到的是有一個外勞在唱臺語歌,跟勞工局沒有關係,跟雇主也沒有關係。
她說她最終的心願,是要上《超級紅人榜》,讓更多臺灣人看到她。
有趣的是,枋寮阿嬤過世後,現在吳咪的新雇主是高雄在地的直播網紅。吳咪的新雇主每天都直播,在他們的直播中,前半段會有主持人戴假髮、穿花襯衫或扮女裝,就站在高雄的大馬路旁邊說笑話,開開黃腔,直播中同時有幾千人看,後半段再開始業配賣產品。有時吳咪也會參與在直播裡。吳咪說老闆是網紅,臉書粉專有十九萬個讚,我跟她說妳也是網紅。她就笑了,說沒有那麼紅。
註釋
[1]本篇使用「外勞」,因為是主角本人的自我稱呼。
※ 本文摘自《移工怎麼都在直播》,原篇名為〈在蓮池潭唱臺語歌的外勞[1]〉,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