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群索書】我們所處的世界外，還有許多未知世界──恒川光太郎的《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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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子離
閱讀得晚，直到《金色大人》才知道恒川光太郎這位作者。書是驚為天書，人是驚為天人。當時只讀過這麼一本，但已經看得出此作家才力過人，一直寫下去會有一片天。
其實已是一片天了。果然循著書目，找到恒川光太郎的其餘幾本，讀下來全不失望。他的想像力和敘述力很強，故事說得流轉自如，情節發展環環相生，轉折毫不牽強，而志怪風格背後帶著淒涼，淒涼中又有微微暖意。獨步文化近日推出《夜市》，雖為他的出道作品，小說標誌就已奠立了。
2005年，恒川光太郎以《夜市》出道，作品獲第十二屆「日本恐怖小説大賞」。照道理有恐怖小説獎項背書，讀來應很驚悚才是，然而一如出版文案這句：「不以可怕的事物令你害怕，而是輕輕撫摸心中最不敢說的小小渴望。」
恒川光太郎寫鬼，《夜市》有鬼有靈怪，但裝神弄鬼不是他的風格，真正讓讀者寒凜的是直指人心最深處的欲望，以及為達欲望而萌生的，難與人說的潛在念想。
《夜市》包含兩篇：〈夜市〉與〈風之古道〉。作為書名的〈夜市〉篇幅較短，雖有巧思，但稍為單薄，〈風之古道〉層次就豐富很多了，以恐怖小說定位的作品竟有療癒效果，這點厲害。
兩篇的背景都是特定時空，特殊體質的人才會闖入，但是這異時空並未與現實世界隔離起來，兩者有所牽掛，因此奇幻風格背後說的仍是人間，講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抱持的價值觀，面對誘惑或利害衝突時，如何衡量，如何抉擇，最後的決定不論深思熟慮或一時衝動，都是一種交──拿青春賭明天，要江山不要美人，要健康不要拼經濟⋯⋯也許始終無悔，也許日後懊惱，若可換回來，要不要換，又如何換回來？
《夜市》強在故事背景的設定，異時空裡規矩分明。〈夜市〉敘述穿越陰暗森林後，海邊的秘密夜市闃寂無聲，大小攤位賣著各種奇物：從具體的黃泉路上的石頭，無堅不摧的古刀，加速延遲或老化的藥物，奇形怪狀的鳥，到抽象如打棒球的天分，聰明、知識、青春、自由。而到夜市一定要購物，不管買什麼，有交易才出得去，才可回到現實時空。只要你付得起，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都買得到。
在此設定下，不妨進一步設想：既然只要有錢什麼都可買，那麼當你來到神秘夜市會買什麼？如以出賣或交換其他珍貴的東西，譬如出賣親人才可獲得，你願不願意？
利益當前，人往往做出意想不到的選擇，之後漫長歲月，或許活在懊悔中，若有朝一日犧牲自己即可彌補過錯，願不願意？
同樣在〈風之古道〉，主要人物的心理也時時面臨考驗。神秘古道，縱橫交錯如迷宮，歧路重重，通往日本各地，人鬼神行走其中。在現實世界有某些隱秘點可與古道相通，一般的人類看不到也感覺不到這條道路的存在，只有少數人例外。
根據古道法則，外面的東西可帶進古道，古道裡的所有物卻帶不出去，包括誕生的與死亡的人。
死去的人，在故事的架構裡不難理解，但為何有人出生在古道？生活在古道的人，結婚生子，代代相傳，這些子子孫孫永遠走不出去；若有外來闖入的在此生下孩子，這孩子也同樣出不去，但怎會有人闖入異時空又生子？裡頭可以組合出各種故事。
又，外來人口若死在古道，同行者如何運送他出去？是否自顧不暇索性抛下他吧，反正死了？如何決斷，又是一大考驗。走在古道上，行行重行行，只要選擇其中一條，便無法看見其他的景致，恒川光太郎的古道是這麼設定的，就像我們人生，時常要做抉擇，選擇了A，就無法得知如果選擇的是B，情況會如何？
《夜市》兩篇故事分別發生於夜市、古道，這些場所有各類鬼怪神靈，但他們的分量不重，故事重點也不在於人與魔的抗爭，小說寫的是人，是人的心，是人性的慾望與罪惡，懺悔與救贖。〈風之古道〉尤其值得推介，它像公路電影般，主要人物沿古道一路發生好多事情。
恒川光太郎以淡淡雅靜帶著詩意的文筆，表現人的孤寂感與遺憾，以及人面對命運，面對自然界的神秘力量，宿命的無奈。
講到這裡順便發發牢騷。有些以妖魔鬼怪為題材的作品，其表現手法與其說是恐怖，實則只是感官刺激，尤其電影。我最後花錢進場觀影的恐怖電影是部好來塢片子，男女主角進駐老宅，驚動鄰近墓園，一群僵屍復活，意圖強行進入屋宅，整部電影演的就是人設法抵抗不使鬼進屋。看著僵屍斷手斷腿、五官殘缺、身軀血淋淋，沒有恐懼感，只有噁心，我從此免疫，把這類噁怖電影封鎖。
鬼故事要寫得長長久久吸引讀者，不能只靠驚悚，小說《陰陽師》一部一部出版，讀者捧場的不是驚嚇指數多高，小說裡的人鬼相通也不是誰要害誰。日本小說的鬼不是沒有厲鬼，但引人回味的往往是亡魂對人世的深情眷戀。鬼是人的延伸，我們怕是因為未知。
對，未知，不止於鬼，神秘不可解的事物都是。所以《夜市》封底印的這排文句真迷人：「人客呀，聽我說一句，我們所處的世界外，還有許多未知世界。」異形夜市、神之古道只是其中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