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樹木希林談是枝裕和:非常溫和,有著想窺探地獄的好奇心
文/樹木希林;採訪/石飛德樹
——最近,您經常和是枝裕和導演合作。
是的,到目前為止,如果包括只客串幾場戲的電影在內,我和是枝先生合作的次數最多。他的個性非常溫和,但也有著想窺探地獄的好奇心,雖然我覺得他應該沒有嘗過地獄的滋味,但他有這個好奇心,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導演。導演最重要的一個特質就是情緒不能太激動,否則,或許可以拍出一部好的作品,但很難持續下去。
——的確沒錯。
因為他們是現場最高指揮者。有些導演在情緒無處發洩,或沒有可以接納自己的地方時,就會欺負演員或工作人員。一旦發現什麼瑕疵,就會死盯著不放,演員只要犯了一點小錯,就會被導演遷怒。因為我自己也有這樣的傾向,所以當看到這種情緒激動的導演,就覺得他可能會一輩子吃虧,如果想繼續當導演,就必須收斂自己的性格。
——黑澤明導演好像很容易生氣。
是嗎?但他可以拍出那麼多出色的電影,別人應該覺得無所謂了吧!
——是枝先生從來不生氣嗎?
沒有,我從來沒看過他生氣。有時他會在瞬間感到驚訝,偶爾也會覺得他在壓抑自己驚訝的情緒,但他不會生氣。
——您也參與了《小偷家族》的演出對吧?
拍攝時真的好辛苦,我們在嚴寒的冬天,拍夏天的戲。因為是枝先生在團地2中長大,所以不怕熱也不怕冷,和那麼堅韌的導演工作,對演員來說太殘忍了。我是那種馬上就會抱怨的人,還可以發洩一下,但小演員們在幾乎結凍的地方,穿著夏天的衣服在雨中走路,雖然大家都稱讚他是很保護小演員的導演,但事實上……(笑)。
——和是枝先生同樣是坎城影展常客的河瀨直美導演也與您合作過吧?有《朱花之月》(二○一一年)、《戀戀銅鑼燒》、《光》(二○一七年)三部電影。
河瀨女士講話時措辭通常不會太強烈,但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會變得有點壞心眼(笑)。演得好時,她會很誠實地說:「好,OK!」但演不好的時候,她就會說「嗯,這個嘛……」。身為一個導演,她的指示非常明快,不管是年輕演員或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就這層意義來說,懂的人就懂,不習慣的人應該會無法適應吧!
——樹木女士和她合得來嗎?
嗯……不知道耶(笑),整體看起來,我覺得她「非常努力」。到了這個年紀,我不會擺出和導演對抗的態勢,而是一種站在場外看著自己的感覺。只要河瀨小姐說出:「嗯,這個嘛……」我就會說:「好,那我不這麼演。」不會堅持到底,不管是面對哪一位導演,我都不會堅持到底。
——從以前就是這樣嗎?
不不,是生病之後,體力慢慢衰退,沒力氣吵架了。
——《惡人》(二○一○年)中的樹木女士也表現得非常亮眼。您演的是妻夫木聰的祖母,後來遭到詐騙。李相日導演向來以「堅持」著稱,實際狀況又是如何呢?
就是因為太堅持了,到最後也生氣了(笑)。片中有一場戲是我到飾演詐欺者的松尾鈴木先生的辦公室,叫他「把錢還我」。之前老是很溫柔的喊我「奶奶」的松尾先生露出本性,對著緊緊抓住桌子的我怒喊:「妳這個臭老太婆,滾回去!」
——那是在長崎市拍的?我去過那個辦公室所在的大樓。
李導演很堅持地說:「再來一次」,但我任性地說:「很抱歉,我的班機時間到了,必須離開,就這樣吧!」然後就走了。
——哇,那場戲很有名呢!不管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的松尾先生,還是被一腳踹開的樹木女士,演技都非常逼真。
就是說啊!但那天我真的非回來不可,我把預約車的時間往後延,好不容易才剛好趕上。我是在機艙門即將關上的前一刻,才跳上飛機的。松尾先生很可憐,因為我說「要回去了」,逼得他非得配合不可。我對李先生說:「剛剛那場戲拍得還不錯,你們之後再去剪接就好,我要回去了。」
——李導演應該嚇一跳吧!我一直很想請教有關樹木女士在《我的母親手記》中(二○一二年)的演技問題。
沒問題!
——您演的是役所廣司先生的小說家母親。那個角色是以原作者井上靖先生的母親為藍本所寫成的。隨著電影的進行,年紀越來越大,感覺您的個子似乎也越來越小了。
是變小了。
——真的非常不可思議。
那時梅莉史翠普剛好在拍《鐵娘子:堅固柔情》,影片中的每一場戲、每一個鏡頭,都利用特殊化妝術,讓她跟柴契爾夫人看起來一模一樣。但我們這部片,上午拍年輕時的戲,下午拍上了年紀後的戲,每天都是這樣,我真是個很省錢的女演員呢!
——哈哈哈……我不知道您從早上到中午就變老了。
太粗糙了,真的太粗糙了。拍攝時間的安排非常草率,不過,就算這樣也拍完了。
——在片場花絮中,針對個子如何變小這個問題,您說「就像把骨頭拔掉一樣」。
沒錯,就像把骨頭拔掉的感覺。
——怎麼說呢?
那是和演《仙人畫家:熊谷守一》中的秀子小姐時一樣的演出方式。現在,大家都不想演那樣的老奶奶對吧?女演員只要一穿上和服,都會變得很漂亮,為了不變漂亮,就要縮小。最近我的骨頭變得更纖細了,很容易縮小,在拍《我的母親手記》時,要把骨頭拔掉真的很痛苦。
——把骨頭拔掉這個說法真的很有意思。樹木女士說的話經常有一種出人意料的感覺。
真的嗎?
——您描述的方法很獨特,卻也很容易懂,所以會很想聽您說話。
隨時歡迎(笑)。
——不過,您應該做得到吧?把個子縮小。
可以喔!
——是在哪裡學會的呢?
看看周遭,很容易就會發現彎著腰「躂、躂、躂」走著的老奶奶。在觀察各種人的過程中,我會很想「試著像那樣做一次看看」。不管是不是老奶奶,我都想試試。
——原來如此。
不過,我並沒有特別想演什麼角色,也不覺得非怎麼演不可。
——不只是《我的母親手記》,在《投靠女與出走男》(二○一五年)等片中,您也經常和原田真人導演合作。
嗯,我真的很喜歡原田先生。他可以用很低的預算,拍出感覺像是花了大錢的畫面,或是擁有好萊塢規格預算的作品,而且還非常有韻味。如果硬要挑毛病,我希望他可以進一步呈現類似人內心深處的東西。
——您對喜歡的導演很嚴格呢!
還有一點,有了深刻描寫內心的內容,再用那樣的影像技術和品味來拍攝,應該可以拍出很棒的東西。因為他很有才華,如果在電影中放入了太多,觀眾很難投入情感。
——的確,從正面的角度來說,確實蘊含了很多東西。
嗯,因為他把影片剪接得非常完美,所以我有一點不滿。我希望原田先生可以拍攝挖掘人們內在的電影,我是否參與演出一點都不重要,重點是他有這樣的才華。我不會說他應該要更勇敢的衝撞人生之牆,嚐到流血般的痛苦,但希望他能理解我的意思。這只是我個人的一點想法。
——《我的母親手記》就是描寫人心的電影。
那原本是井上先生的小說,與其說是小說,應該稱它回憶。片中有個土藏的奶奶的角色,她是電影中最有個性的人。土藏的奶奶因為過世,所以只在電影中出現一下子,剩下的都以照片來呈現。一開始,我要演的角色其實是土藏的奶奶,只有三、四場戲分。後來他們本來想找來演主角的女演員不想演這部片,所以才由我來飾演主角。
——原來是這樣。
從土藏的奶奶變成後來的角色。
——原來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變成由樹木女士來飾演。我們剛剛提到,您得了很多獎。
是啊!
——我看了《小偷家族》片中的家庭擺設,真的很有意思(笑),我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住在這樣的屋子裡。
雖然沒有那麼糟糕,但以前的房子就是這樣。我小時候,因為物質匱乏,住的也是《小偷家族》裡那種屋子。本來還比電影中的房子更簡陋,但後來有了電視,也換成了日光燈,總之就是開始使用電器用品。然後,壁龕裡的掛軸、水盤,和原先插的花漸漸不見,而是擺上了電視,接著又有了電話。在那之後,美麗的日本屋宅就消失了。
——的確如此。
優美的榻榻米文化慢慢從日本消失。在我家,洗衣機就放在玄關,我父母喜歡新鮮的東西,只要有什麼電器上市,他們就會馬上去買。當時,因為做的是每天都有錢入帳的工作,所以有能力購買。之後,日本的居住環境就越來越差了。
——真的是很雜亂。
在電視旁邊,放著在紀念品店買的信插,孫子的手會突然插進那裡。然後還有貝殼和木芥子3擺飾,出現非常殘酷的變化。
——《小偷家族》電影中的家,完全展現了那種殘酷的模樣。
在無家可歸者聚集的地方,的確有那樣的房子。想到這裡,我參與拍攝並在今年(二○一八年)上映的三部電影,讓人感觸良多。
——這三部電影完全是不同的類型。
能夠演出完全不同類型的電影,真的非常幸福。人們總喜歡說「往後……」,但我現在七十五歲了,對我而言,我真的覺得,「我的人生是紮紮實實地走來的」。
註釋
1 日本的電影製作發行公司。
2 指大量興建的廉價社區住宅。
3 源於日本東北地區的木製人偶。
※ 本文摘自《走在,沒人想去的地方》,原篇名為〈活到這把年紀,感覺好像是從場外看著自己〉,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