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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楷倫的小說中,你會一直聞到邊境的味道

文/張惠菁

林楷倫的小說令我讀到一種邊境。

這個邊境,不是國界、縣界,不是固著在空間中的哪個地方。而是生存方式上的。首先,是人與自然的邊境。在林楷倫的小說中,大部分的人都過著從自然中取物營生的日子:釣魚、捕魚、開鑿礦物、販賣魚餌或是仲介土地。他們的生活,有巨大的介面臨接著一種自然的產出,深受自然所能給予的補給豐盛與否的影響。然而,當代台灣已不是人類學家說的「原初富足」時代了,因此發生在這個人與自然邊境的事,也遠非上天養人、田園牧歌式的浪漫。而是邊緣人在被切割得幾近無機的地景中,穿梭尋找可拿取之物。有在山溪中的電魚、有在山上不斷招致族群衝突的採礦、有在纏繞的廢漁網間尋找漁獲的景象。這是「人類世」的生態環境。自然被人類介入已經長遠到近乎永久,人類的痕跡到處都是,垃圾也到處都是。這個被書中所有角色當作營生手段的自然,以它被介入改變後斑駁處處的模樣,回應著書中各個角色的生命。

林楷倫凝視這個邊境,凝視邊境地帶裡的人。邊境地帶可能是泰雅領域的山區,可能是苗栗外埔海岸、台灣本島外海的釣場、馬祖的東引島,甚至這樣的地帶也延伸到岸上的海釣場和城鎮裡的魚市場,與那些電玩機台之間。都市人和食物來源分開生活,從超商超市購買處理過的食材。林楷倫所寫的不是這種人。他寫的是活在和食物來源、和資源出處相鄰之地,但在社會階梯上屬於底層的人。他們沒有金錢與社會資本,若跌到谷底就只會剩下一人之身與身邊殘破的自然,他們怎麼想這片海、這條河、這些魚這些鱉,他們怎麼想他們的生活,是在這些邊境裡沉默無聲但一直進行的意識交換。如同我們會成為自己周遭環境的鏡像,這些角色也一直是自然的反映。

在他的小說中,你會一直聞到邊境的味道,魚腥味,潮濕感,火藥爆破,那是商場內的商品所沒有的。在他的小說中,你也會一直聽到流動在境的語言,那種泰雅族人與漢人之間交談、表述、嘲笑彼此的方式,髒話、黃色笑話、貶低彼此的話。想像發財的話,對異性的調侃方式。一切事物被用能交換到什麼來表示價值,包含故鄉。故鄉是一個搭巴士離開就不會想再回去的地方。而遠方好像總有大海,身邊總有人在邀你出海(或邀你去做某種營生)。齋藤幸平《人類世的「資本論」》(人新世の「資本論」)說,當代西方的帝國生活方式是透過將代價「外部化」,將汙染與貧窮轉嫁到全球南方,來維持消費(或浪費)的社會。台灣也是這樣的,都市人們看不到發生在邊境地帶裡,開發的代價,即便我們日常的每一天都由這些被轉嫁的代價所支撐。而林楷倫的小說,他的「邊境文學」,將被外部化的一切「內部化」,使你看見,這一切就在這裡。

「邊境」就在這裡,別轉開頭去。隨著他的敘事,我們在腦中看到了那個平常看不到的「邊境」──這個將一切被「外部化」了的事物,重新「內部化」的魔法,需要飽滿的文學語言。而林楷倫能做到這一點,自然是因為他不著痕跡地動用了所有的人生經歷。他寫魚販、釣客、賭徒、遊樂場中的博弈者、異鄉人,寫他們之間的垃圾話種種,因為他長年生活浸潤其中,他想必一直在聞見、聽見,或有時也被吸收進去,也被撞擊摩擦吧。在林楷倫這位年輕的小說家身上,是文學極為古典的一面,他所經歷的一切都成為文學的養分,用他自己的話說,「把自己切碎揉進小說裡」。

其實寫到這裡,我就該放讀者們自己去讀了。讓讀者自行感受那個邊境在你眼前浮現,聞到它的氣味,看到那灰撲撲的海岸線,鐵鏽機油,流浪貓狗,糾纏的廢棄物,潮濕空氣中的腥味。召喚這一切的是語言。我想要勸告讀者,跟隨那語言。閱讀的時候不要一股腦先行將這些角色貼上「弱勢」或「生活在絕望中」之類的標籤,以至於扁平了對小說中世界的感受。這就是我為什麼使用「邊境」這個中性的表述。

邊境有邊境的生活方式。發生在這裡的「愛」,是什麼樣的愛?在〈讓鱉鬆口的雷聲,是悶是響?我好想知道〉裡,示愛的話被套用在購買交換消費的語言,也有它的甜蜜,即使難以預測未來。欲望生猛,像〈河分雨流〉裡性慾滿溢漫流但對母職無感的女人。邊境是相對的。台灣是小島,但是對更小的島而言又是大島,於是東引島的人要在乎台灣人吃什麼魚,台灣人喜歡紅色的魚影響他們判斷自己的魚(〈北疆沒有大紅色的魚〉)。至於台灣島的釣客,釣上了大魚,那就要問旁邊更大的那個中國,若有門道走私過去可以賣到多少價格(〈外埔的海〉)。在這邊境之中,什麼主宰價格?什麼是會被認可的事,什麼只是話術?不只〈返山〉,還有好幾篇作品中都觸及了這個更核心的這個問題:在邊境中,誰是我們?那些被拋擲而出互相傷害的話術,想要切割對方成另一種「外部」,是真實的嗎?被切割者也切割他人,無盡切割中還有任何的「我們」嗎?但另一方面,某種隱晦的「我們」又似乎先於說出口的話而存在,只是不會是封好膜貼上標籤的,而是在反話、刺人的話之間流動,被用另一種方式辨認。

邊境是這樣一種地方。在最接近食物來源的地方,在有限的資源與彼此面前,人類用各種破碎的詞語在定義、詮釋、爭吵、辱罵、勒索、示愛,依賴也切割彼此。海底滿是廢棄物,消失的人成為魚的食物。人類吞食自然又被自然吞食。邊境的人們相信什麼?〈溪底無光〉裡,賭博的人賭輸了,辯解「神明的字是歪扭的」,是自己看錯了,究竟對賭徒而言,是賭輸比較可怕,還是面對這世上或許沒有一個層次更高、知曉世間運作法則的存在會偏心向你、會透露答案給你,比較可怕?賭博究竟是在賭錢,還是賭心裡那個「這世界不可能完全無意義」的執著?

林楷倫的邊境沒有神。但是有許多孤獨的人,行走在其中,看著彼此,或看著周遭的風景,有時收到了酷似「有意義」的訊號:數字、情愛、一天的運氣,或是一尾在釣竿末端拉扯的魚。說到底,活著的魚難道不是訊號,是茫茫宇宙與這個孤獨的人之間僅用一支釣竿相連的部分嗎?在林楷倫用語言召喚出來的,這個總有著腥味刺鼻,終日潮濕的邊境地帶裡,任何一尾魚的跳動、魚身的訊號,都在反映著生活在邊境地帶的人,而邊境地帶裡人的生活反應著所有這「人類世」裡的我們。從外部再次來到內部,來到核心,這就是我們的故事。

看看今天這個世界開什麼數字給你?

※ 本文摘自《雪卡毒》推薦序,原篇名為〈看看今天這世界開什麼數字給你?〉,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