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說起故事足以影響大選、推動立法——瑞典國寶作家林格倫
文/堀越英美;譯/陳令嫻
一九四一年冬天,七歲的卡琳罹患麻疹臥病在床,懇求母親說故事給她聽。由於嚴重到好幾天都下不了床,唸了好幾個故事的阿思緹已經沒故事可說。她問起女兒想聽什麼樣的故事,女兒回答:「我想聽長襪皮皮的故事。」
長襪皮皮?她當下即興創作出名為皮皮的女孩:這個女孩最強壯,一個人無拘無束地生活,挨了大人的罵也毫不氣餒。卡琳喜歡上皮皮的故事,屢屢要求母親多說一些;後來連來家裡玩的朋友也迷上皮皮的故事,於是皮皮的冒險故事更加豐富了起來。
阿思緹一九四四年春天時因腳受傷而在家休養,決定將長襪皮皮的故事集結成書,送給卡琳慶祝她十歲生日。
她躺在床上彙整腦中的點子,以速記的方式記錄下來,再以打字機三兩下整理好文稿。未婚媽媽時期學會的祕書技巧在此派上用場。書稿雖裝訂好了,腳傷卻還沒痊癒。她將初稿寄給大型出版社,附上一封信,信中以尼采的術語說明皮皮的故事精神:皮皮是外表為孩童模樣的小「超人」(Übermensch)。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教育論》(On Education)主張兒童最顯著的本能是渴望成為大人,但阿思緹認為正確來說是「行使力量的意志」。
皮皮不支配他人,也不受他人支配,根據自己認定的正義而行使力量,這的確是尼采定義的「超人」。現代的女孩追求的是性格堅強、連大人都刮目相看的女英雄,就連小女孩都能透過《冰雪奇緣》的艾莎了解何謂「行使力量的意志」,自然會喜歡皮皮這樣的主角。可當時的社會並非如此。
皮皮這種前所未有的女性角色來自阿思緹童年時代即銘記於心的價值觀,是她叛逆少女時期武裝自己的理論,並經過長年觀察兒童實際得證的智慧。起初出版社認為太過離經叛道而拒絕出版。
等待出版社回信期間,林格倫家發生了一件大事。丈夫史區爾在七月上旬的某個晚上告訴阿思緹他愛上了別人,希望與她離婚。阿思緹過去為了珍惜與孩子遊戲的時光,安於在家做個家庭主婦。而離婚代表生活即將陷入困境,將幸福寄託在男人身上果然太虛幻了。卡琳年紀還小,阿思緹必須自立自強好撫養女兒。她報名一家小出版社「羅邊&霍格倫出版社」(Rabén & Sjögren)的徵稿比賽獲獎,十一月時出版了一部以認真積極的少女為主角的故事——《碧蒂瑪莉的信心》(The Confidences of Britt-Mari)。
隔年一月,史區爾和外遇對象分手,回到阿思緹身邊。這時阿思緹已經踏上作家之路,出道作收到的讀者回函都是好評,其中一封信給了她極大的鼓勵:「已婚女性照顧孩子又從事行政工作,還能寫下此書實在偉大。(中略)我由衷希望作者能為讀者多花點時間,將這部愉快有趣的作品延續下去。」這封回函也為阿思緹打了一劑強心針,讀者如此讚不絕口,肯定要寫下去了。
她趁勢將之前遭到其他出版社拒絕的《長襪皮皮》拿給羅邊&霍格倫出版社負責審稿的女士。這位負責經營圖書館旗下兒童劇場的女士一看便愛上了這個故事,鼓勵她投稿今年的徵稿比賽。但是想拔得頭籌就得修改部分內容,例如刪除將馬糞帶進馬戲團、抬起尿桶將裡頭的尿潑灑在人們身上滅火等橋段。
一九四五年,在這位女士的傾力相助之下,《長襪皮皮》勇奪冠軍,得以出版面世。阿思緹想和卡琳分享得獎的喜悅,卻得到女兒冷漠回應:「別將我和皮皮混為一談。」這時卡琳已經接近阿思緹當年感覺童年消逝的年紀了。
身為幸福「前兒童」的意見
一九六○年代,孫兒女接連出生,阿思緹升格當了祖母,他們也成為阿思緹的新玩伴。哥哥古納(Gunnar Ericsson)的孫女卡琳・亞弗提根(Karin Alvtegen)也曾在農場和她玩耍。
「(前略)阿思緹會陪我們一起扮女巫,而且可以玩好久。因為她實在太有趣了,到最後我們都已分不清她究竟是在扮女巫還是真的女巫。一般的大人根本沒辦法像她一樣。」(《阿思緹.林格倫:日常風景》)
一九六三年她為孫子提筆寫下《小搗蛋艾米爾》系列[35]。這個小孫子是卡琳的長子,當時三歲,正是鬧起彆扭十分激烈的年紀,連阿思緹都難以招架。最後她使出奇招,以比孫子還大的聲量隨口問一句:「你知道隆納博爾加(Lonneberga)的艾米爾做了什麼嗎?」
三歲的小男孩嚇了一跳,停止哭泣。艾米爾是誰?其實阿思緹也不知道,因為接下來才要編故事。
連貓狗都嫌棄的三歲孩童,得是調皮搗蛋至極的角色才行。艾米爾揉合了哥哥古納小時候、拉斯、拉斯的兒子和活潑到讓妹妹夫妻都陷入絕望深淵的小外甥等人的特質。
《長襪皮皮》剛出版時曾經遭到嚴肅的大人無情批判,宣稱皮皮只是個精神異常、個性頑劣的小孩云云。然而阿思緹的作品對於飽受無趣禮儀和道德束縛的兒童而言,是非常必要的精神食糧。
當年那些沉迷於作品的孩子長大之後,視阿思緹為瑞典的國民英雄。她提筆寫下童話〈金錢世界裡的磅礡婆沙〉(Pomperipossa in Monismania),創造出稅賦比收入還多的作家角色,藉此批判瑞典政府的新稅法。一九七六年報紙刊登這篇童話後,立刻受到國會注意,甚至影響該年大選,導致執政四十四年的瑞典社會民主工人黨淪為在野黨。
身為一名重視社會議題的公眾人物,她最大的貢獻或許是一九七八年獲頒德國書商和平獎時發表的得獎感言。主辦單位讀了講稿,懇求她縮短演講,內容也須修改得更加低調。她卻不肯讓步,直言不讓她自由發揮就不出席。養育兩個孩子的她認為,這正是身為幸褔的「前兒童」向全世界宣揚主張的大好機會。
演講內容受到《教育論》作者羅素的影響,主張人的個性在幼年時期便已定型。與其討論縮減軍備,不如先從取締「家中的暴君」,也就是施行體罰的家長著手。正因為引發戰爭的大人是在暴力環境下成長,才會想不出暴力以外的解決手段,反戰的第一步自然得從排除家中的體罰做起。
但是光靠說教,大多數父母依舊只將不體罰的觀念視為遙不可及的妄想。天才作家此時又運用故事的力量來影響世人。
直至今日,許多人還是嚴格管教孩子,或是以暴力壓迫兒童。我想向大家分享一個老婆婆告訴我的故事。
老婆婆還是年輕的媽媽時,世人皆相信孩子「不打不成器」。她原本不相信這句話,直到有一天她異想天開,心想得好好教訓做了壞事的小孩不可。
於是她吩咐兒子去找來白樺樹的樹枝。年幼的兒子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最後哭著回家:「我找不到小樹枝,只好帶了這顆石頭回來,妳就拿這顆石頭打我吧。」
她看著兒子悲傷的眼神,驀然明白了一切,於是哭了出來。兒子想必知道媽媽要教訓他,所以覺得撿小樹枝還是石頭回家都一樣吧。
她擁抱兒子,兩人哭了一會兒。後來她將石頭放在廚房的架子上,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絕不施暴!」
(節錄德國書商和平獎得獎感言〈絕不施暴!〉)
怎會有如此乖巧的孩子呢!這個故事帶給全世界巨大的衝擊,瑞典於是領先各國,先行制定禁止體罰兒童的法律。阿思緹反對以寓言灌輸孩子倫理道德,施行在大人身上倒是效果卓越。
她持續致力於社會運動,不僅捐款給慈善機構,連寫信給她的庫德族難民少女、身障兒童、生病的少女和數也數不盡的人們都曾獲得她的援助。甚至有陌生年輕男子來到她的住處向她要錢,表示「想買房子與女友同居」。就連毫不相干的人,她也願意伸出援手,這正是因為她的信念是:人生短暫,應當趁活著的時候多多行善。
一九八七年,她還來不及消化拉斯在前一年過世所帶來的悲傷,就對首相發表公開信,要求保護家畜的權利。瑞典社會民主工人黨害怕重現〈金錢世界裡的磅礡婆沙〉的夢魘,要是又惹火了鼓動國民的天才,搞不好又要下野了,於是不僅在年度大會公開信件內容,首相還親自造訪阿思緹的住處。她在首相面前搖晃著食指,調皮地斥責首相:「要是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可不會輕易饒過你們。」並且以掌心輕拍首相的臉頰。大作家就像教訓小孩般對待五十多歲的首相,一旁的特勤警察也只能默默盯著瞧。隔年政府便制定了保障家畜權益的《動物保護法》。
一九九七年,俄羅斯總統葉爾欽首次出訪斯德哥爾摩時與阿思緹會面。報導刊出他在政府舉辦的官方午宴上和阿思緹握手,臉上流露出少年般的笑容。儘管當時阿思緹已經年近九十,「永遠的搗蛋鬼」的力量依舊存在,任何嚴肅的大人看到她都會恢復童心。
阿思緹直到八十歲都還能爬樹,全力陪曾孫玩遊戲,曾孫還說:「曾祖母是我最好的朋友。」記者在她九十歲紀念訪談時問道:「請問您的兒童文學有語言教育上的特殊目的嗎?」她調皮地回答:「連個屁都沒想過。」
※ 本文摘自《猛媽的不負責教育講座》,原篇名為〈阿思緹.林格倫 孕育《長襪皮皮》的正是玩心勃勃的媽媽〉,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