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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會被穿透,擁有許多看不出來的孔洞而已

文/楊莉敏

上完駕訓課的回程路上,不過早上八點多,霧卻散得很快,前方視線清晰,連柏油路面有隻被車輪壓扁的死老鼠都分外醒目。霧散去後,早市附近擁擠又雜亂的街景便浮現眼前,人群也湧出,顯現百無聊賴而疲憊的樣子,為了不想看得太清楚,我只好催著油門,加速往前駛去。

順路買了早餐,回到家將早餐吃完後,也就到了該上班的時間。這樣開啟的一天,我的心情通常都非常糟,睡眠不足的疲累、駕訓班教練的壞脾氣,加上工作業務的困頓瑣碎,這一切的加乘,輕易地就讓情緒迴盪在低谷一整日,但也不能怎樣,日子既不天崩地裂,也非曲折離奇,只是細細小小,沿著屋簷滴滴答答,生活不會被穿透,擁有許多看不出來的孔洞而已。

例如歲末年終的午休時間,滑著手機總會看到社群平台上,有人貼出自己的年度歌曲排行榜或年度電影榜單,藉此回顧他們一整年的興趣總結,看到時總是不免心驚,因為我對那些幾乎一無所知,但也不會特地去搜尋那是什麼,貼文滑過去,就過去了,於我而言僅是聊備一格,再也不具備任何依存的意義。我感到奇怪,以前經由那些喜愛的事物,總能信仰這世界還有一些珍貴而獨特的地方,覺得可以追尋,還有一些模糊的未知等待自己去淬鍊或毀壞,現在則是毫無感覺,彷彿只是讀字,吸收一則訊息,再繼續前往下一則。

開門不至於碰壁,但也只有窄道,再來就是一條短短的路,去到辦公室的一張桌子,然後在方格的座位裡工作、吃飯,幾乎就是所有的了。

晚飯時間,家裡電話響起,通常是找母親的。難得有了出口,總有煩惱的母親,不免將內心的擔憂與惶恐和盤托出,無論對方是誰,總要說上一兩個小時,姊姊夫家最近的種種糟糕事、一直不開口說話的兩個孫子,或是沒有穩定工作的哥哥,這幾齣,按照母親的說法,是令她夜夜失眠無法安睡的原因。她想了又想,感嘆自己為何命運總是不好,以致內心的愁雲慘霧無法排解,此時總有人試圖遞上解方,某某廟裡的師父有神通,費用隨喜,搞不好可以得到指點,幫助母親除去煩惱。

那些敘述,母親也會在我吃飯時或睡前一再重複,彷彿怕人誤會她過得幸福,或是忘記她內心有著巨大的憂慮。經由這樣不幸話語的編織,向周遭的人散發自身存在的價值,世界的重量僅壓在她一人身上,她得時刻提醒那些活得過於無憂的世人,還有人在受苦。

我裝作已經入睡,不回應母親任何的字句與嘆息,一段靜悄之後,她便會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手機放著心經的音樂,躺在床上試圖入睡。事到如今,我好像沒有辦法假裝自己仍走在不幸的霧霾之中,命運予我許多,穿越過去後,其實就只是生活的樣貌。不幸、痛苦,過於戲劇性的字眼,只會令我不安,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樣。

某日上班,收到向日葵來訊,說想跟我通個電話。印象中,我們已將近四年沒有聯絡,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她的婚宴上,我匆忙趕去送她結婚賀禮後就要離開,沒想到她突然問我,能否留下來作為伴娘幫她一下?我訝異於人緣頗好的她,這樣的大喜之日身邊竟沒有可以幫她的人,但也感到這樣的請求實在有些突兀,便回絕了,繼續回到辦公室加班。日子如常,隔年她便生下女兒,在中央部會的審查會議上收到她生產順利的訊息,簡短祝福她後,轉頭去忙,往後便幾乎斷了聯繫。

再有消息,就是一通長長的對話。婚後她搬到夫家所在的北部生活,在育兒之餘,她時常會到附近的圖書館去借閱書籍,某日,她在文學雜誌上看到我的文章,突然想起這個朋友,曾在書上寫過和她毫無交集的談天、漸行漸遠的友誼,所以想要聯繫,想跟我說,當時的她並沒有察覺到我的感受,有些抱歉。面對突如其來的坦誠與歉意,我大概有點驚慌,一貫地避重就輕,轉移話題,聊聊她的家庭生活與孩子,或許也說了些自己生活上的瑣事,交代彼此幾年的空白,最後互道珍重,結束了通話。

該怎麼說,那不過是一場文字的展演,我甚至不確定,在這樣自我的袒裸中,我是否真的傷痛,我是否真如書寫所示,那樣思考與過活著。她為何要對那樣的文字感到歉疚呢?她的朋友可能只是一個自我陶醉的騙子罷了。

霧散去後,她們都不在那了。只是這樣而已。

無以為繼的對話終究成為日常,濃霧不再遮掩住話語的路徑,陽光明媚,應當看清自我的去路,但我只是疲憊,失卻任何欲望,無風也無雨,乾燥敞亮得空無一物。

螢幕上跳出男友傳來的訊息,是一張程式截圖,上頭記載著他半夜跑步的公里數及路徑,當我看到這類來訊時,通常已經是早上起床之後的事了,而他才剛入睡,生活作息的差異,讓我們的對話時間往往延遲至中午,才有辦法彼此對接得上。除了中午的吃食外,我時常猶豫還要聊些什麼,但頂多就是一些家中所養的貓如何、最近胃又不舒服等話題,然後彼此去忙,結束這場例行對話。

見面的時候,或許也有跟他提過向日葵與我聯繫的事情,但就如同多數時候,關乎我的話題總是很快就會結束,緊接而來的,就是男友無止境的傾訴與焦慮。相處是繫之於他的狀態的,有時才剛碰面要吃飯,手裡尚捧著碗筷,顧不得吃,他便開始長長地講述自我的所有細節,包含教課的內容、與他人的對話、看過的書跟電影、自我肯定或是厭棄的言論。許多事情是重複說過數次的,然而他不厭其煩,總是一說再說,非常急促,彷彿要將所有的內裡都傾洩出來般,即使提醒先吃飯菜,他仍然一直端著碗,一直重複地說話。

每當此時,我總感到自己是不存在的。男友的眼神並不真的與我對視,而是穿透過我,望向不知其名的虛空,我僅是他的對鏡,看著我,方便投射出自身的倒影。我的功能,就是讓他能夠不斷地重複自我,那些言語,不是在與我對話,而是消滅著我的存在,代之以他的。

就像春霧散去,夏日到來,在陽光清透的天氣裡一同散步,男友仍會說及某個喜愛的小說家是在三十九歲死去的,而自己已三十八歲,只剩一年了之類的句子。我才恍悟,無論晴雨或霧散去與否,他其實十分清楚,只有自己,整個世界都是自我的投影,都是受苦。

然而,我只是累,只想踩著地面,平庸而不費力地生活而已。

父親過世後,全家開始有種度假的氛圍,閒散而安逸,並不覺得日子難熬,老房子卻像堅定意志要跟隨父親消殞般,開始出現毀壞崩落的跡象。季風強烈,帶來濕氣,吹進孔隙眾多的牆面與地底,縫的尺度於是被吹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如同野生的藤蔓,入侵家中的許多內裡,將骨架抽換成某種具有生命的物類,在裡頭寄生攀爬,恣意地生長茁壯。

我總感到煩膩,對於古老事物的一切毫無興趣,衍生的歷史意義與痕跡我更是讀不出,毫無感情,徒增日子的麻煩而已。就像父親曾經修治過多次的浴室水溝,其泥壁短時間內陸續出現了幾個大小不一的洞穴,一開始不曉得那是什麼,以為只是水泥脆化而有的自然崩落,直至某個雨天,在浴室突然有隻蜈蚣竄行,在牆面迅急爬升,又快速降落,彷彿在追趕什麼。定睛一看,才發現牠是在獵捕一隻蟑螂,許是感到空間裡有人,牠很快放棄了獵物,鑽進溝壁的洞裡。在牠身後,那洞口看起來黝暗而無事,剛剛的追趕彷彿只是一場幻夢。

於是家中所剩的殺蟲劑,對著洞口全數噴完,也不知有無作用。與父親不同,我並不打算修補,任由孔洞恣意增生,將這個家逐漸侵蝕塌陷,如此便不再是家,不再是應然的珍貴之物,便可以決絕棄置,將它當作一個異物,不用再回望與照看。

※ 本文摘自《濃霧特報》,原篇名為〈濃霧特報〉,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