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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貓先知,找燈光,找人類體溫,找兩枚枕頭中間的凹陷

文/黃麗群

台灣的四季大致不分明,不過一年裡頭,時間一到,總有些日子實在冷。最令人迷惑的是氣溫明明不比別處低,也不下雪,就只因水氣豐盛,便足以讓整副天地像哭泣一樣磨人;特別是台北,若逢又溼又凍時候,那真是,好像把路上所有人的骨頭打開裡面都是淚汪汪結成的冰霰。在物理的世界,零度成冰,沸點蒸騰,溫度是絕對值;然而在過日子的世界,溫度大概只是你吃飯時是一個人、兩個人或一家人的相對值。人生裡的不客觀何其多。

或許因為在冬天裡生的,我喜歡冷的日子。天寒貓先知,我喜歡看家裡的白貓肥雪滿地抖抖皮毛(老了,都稀疏了),找燈光,找人類體溫,找兩枚枕頭中間的凹陷。牠日常孤僻,獨來獨往獨睡一輩子,唯有在冷的日子裡願意對我們與世界發一點熱;有時食碗清水砂盆一無匱乏,牠仍然大吼大叫怨聲載道,「想幹嘛呢?你到底要什麼呢?」我苦惱地問,然後靈光乍現,啊,是寒流來了,天氣太冷嗎?便找出那件厚厚的小衣給牠穿好,牠躊躇滿志,在沙發上轉幾圈橋好姿勢後睡下。一宿無話。

冷的日子,怎麼過,彷彿都好。若是不下雨,乾燥如百科全書裡一朵壓花的日子最好。雖然一敞開窗就有風來針砭你,赤足在家裡走路得踮著腳,鼻腔裡黏膜疼痛,眼尾乾燥,而每天更衣洗澡時更格外感到人身的底線其實低得可憐:別逞強了,只要體表剝掉一些纖維,誰都充不成好漢。但是那種清淨的明朗的,淡的,爽脆如糖衣的,不滴淌無情緒甚至最好不要有陽光的微陰的寒氣,多麼好。霜不降,雨雪不來,行人稀少,沿著人行道一路走去,遇到炸雙胞胎杏仁茶蔥油餅的攤子,買一份吃著,就算苦惱還是有,憂懼還是有,心結還是有,但起碼曾經一瞬間一段路,你覺得自己過上了還不錯的日子。

不出門則更好了。「我有旨蓄,亦以禦冬。」旨蓄兩字用現代的大白話說大概就是「好料」的意思,藏著掖著許久的好東西,天一冷都可以慷慨。冷天的吃特別好吃,要甜,要濃稠,要綿而密,像古早時候糊窗紙一樣也把心腸裡颼颼的漏洞暫時彌補起來,顯得窗明几淨。冷天裡的讀也特別好讀,只有這時有理由一直縮手縮腳地在被子裡讀閒書,且就只是讀閒書,即使是漫畫或雜誌都可以,總之別上網,別看DVD,茶和零食整整齊齊放在床頭小几上(避開愛掉渣的瓜子或酥糖就是了),以前我有一床真正手打的十斤大被,沉甸甸如定心丸,在全世界都寂滅十度以下的深夜,讀各種書頁裡的喫與痴,然後睡過去。這種土土的樂事像烤番薯一樣是金黃色。

但我想,冷的日子最大好處,大概還是使人多多少少感到敬畏,心裡厚重一些吧。春天夏天或秋天,都太忙,太打得火熱,太輕快,唯有讓慣過平常日子的人如我,在一寒如水的日子裡浸一下,發抖呼出白氣,想著這天氣真嚴酷啊,才能多少同感地體會苦人與弱者的難處。「體會」這個字眼,畢竟需要身體,要到切膚地步才有真領會──如果沒有每一個冷的日子,誰的心又會費事去產熱。

※ 本文摘自《感覺有點奢侈的事》,原篇名為〈冷的日子〉,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