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俄羅斯藍貓的憂慮和美國短毛貓的樂天都沒那麼需要在意
再也沒有比「杞人憂天」更能形容庸人自擾的無謂憂慮。可惜成語大家沿用,典故習焉不察。出自《列子》的故事,其實分為兩個部分。
杞人不是人名,是周朝時期的國名。杞國某人常擔憂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煩惱到睡不着,吃不下。
後來有人開導他說:「天是氣的積聚,氣體無所不在,你整天在這裡頭活動,為什麼還擔心天會崩塌呢?」「地,是土塊的積聚,充塞在每個角落,你整天在地上活動,為什麼還擔心地會塌陷呢?」
後人便以「杞人」稱呼那些自尋煩惱想不開的人。伊坂幸太郎在長篇小說《佩珀爾的幻象》裡,塑造了這麼一個角色。
這個人的外號叫做俄羅斯藍貓,他悲觀憂慮、神經敏感,看新聞,總為行星可能撞地球、環境中發現致癌物質、街頭發生隨機殺人案、某國可能發動戰爭等等訊息而憂心忡忡,成天憂頭結面,擔憂這些可能的災難會真的發生,可怕的事會降臨自己頭上。
與俄羅斯藍貓個性相反的,是他的搭檔,美國短毛貓。他生性樂觀,聽杞貓憂天,不時虧他。例如藍貓讀到一堆凶殺案的報導,心有不平,怨政府何不把所有刀子列為管制品。短毛貓便嘲諷他:「任何東西都可能當凶器,所有刀子列為管制品,沒菜刀怎麼下廚?何況如果日後多幾則勒死人的案子,到時你又會抱怨何不管制所有人的雙手?」
美國短毛貓 、俄羅斯藍貓,是伊坂幸太郎的小說人物所創造的小說人物,是《佩珀爾的幻象》的虛構人物所虛構出來的人物。這不是繞口令,是小說這樣設定。小說裡有個角色,檀老師,他讀了學生寫的一部小說,裡頭就有這兩個角色,有一天,他們居然相逢了。檀老師遇見他們,似曾相識,後來想起在學生小說裡讀過他們。是檀老師跑進小說裡,或他們跑進現實裡?
小說角色跑到現實生活來,這種後設技巧已不罕見,就像平路〈歧路家園〉寫小說人物在作品完成某段時間後,現身向作者抗議寫後不理。
相對樂觀的美國短毛貓發現自己是小說人物之後,更加豁達,反正作者寫了小說,人物命運已經註定,何不活在當下,樂在其中?凡事不用憂心。
轉念。當事實不變,海濶天空或地獄深淵,轉個念頭就不一樣了。
《佩珀爾的幻象》的要角檀老師也是不快樂的人,他擁有特異功能,透過他人飛沫傳染可以預見對方次日的重要場景,而且通常是不好的事。但即使知道對方身分,也往往無力阻止,因為不知如何發出警告取得對方信任。眼睜睜看到一場災禍如期發生,頗有無力感,甚至罪惡感。
這分體質來自遺傳,檀老師的父親過世前,耳提面命交代兒子,要學會遺忘,不要被「明明知道卻無法阻止」的心理負擔壓垮。
不論如杞人無謂的擔憂,或如檀家人背負他人的苦難,都足以讓人活得很辛苦。而轉念與幸福一樣,不會自動從天上掉下來,是要努力追求的,那些一味歌頌人生美好,或強調只要相信一切變好的話,就當做是神話吧。
伊坂幸太郎在小說尾巴引述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段話:「世界的哀嘆是深沉的,喜悅比心中的哀傷更為深沉。」
是的,心中的哀傷是存在的,世間不是滿滿的歡樂滿滿的愛,然而人的心中同時有喜悅,喜悅不見得能抵消心裡的哀傷,但能成為心中的救贖。而喜悅幸福這些成分是要追求的,要轉變心裡的念想,讓正面的力量成為滿心負能量的救贖。
回到開頭的杞人話題。這故事還有後半少有人知道,以致憂天的杞人在後人心目中成為笑柄。誰說天地不會榻毀?列子也沒這麼說喔。
《列子》後半段寫道,有個叫做長廬子的人,聽聞杞人憂天後笑着說,虹霓、雲霧、風雨、四季等等,這些氣積聚而形成了天;山岳、河海、金石、火木等等,這些有形之物積聚而形成了地。既然天地是氣與土塊的積聚,為什麼說它們不會毀壞呢?天地之大,無窮無盡,難以認識,擔憂它們會崩壞,確實擔憂得太遠了,但說它們不會崩壞,也不正確。天地最終是會毀壞的,怎麼能不擔憂呢?
長廬子提出了折衷意見,確實不必憂天,但有所憂也不為過啊。
列子怎麼回答?他笑着答:「說天地會毀壞是荒謬的,說天地不會毀壞也是荒謬的。毀壞或不毀壞,我們不可能知道,毀壞是一種可能,不毀壞也是一種可能,所以出生不知道死亡,死亡不知道出生;來不知道去,去不知道來。毀壞與不毀壞為何要放在心上呢?」
是福是禍,統統躲不過。空想無益,也不是自己想要或不想要就可以控制的。豈止小說人物被作者操控,我們也被無形的命運操控,操控在老天爺手上,操控於冥冥之中的未知力量。怎麼辦?最好最好的,還是達賴喇嘛常說的這段話:能解決的事,不必去擔心;不能解決的事,擔心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