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我們對局勢已無計可施,只能忠於信念去坐牢、去受苦。
文/陳健民
宣判
2019年4月24日法官判我入獄16個月,08我馬上計算在獄中如行為良好、自動扣減三分一刑期後,大概便是坐11個月牢。再聽到朱耀明牧師獲判緩刑、兩位學生領袖被判緩刑或社會服務令,便放下心來,一面被押離法庭,一面與坐在旁聽席上的太太做了一個OK手勢。但她卻只是一臉茫然,沒作出任何反應。
2013年3月27日在基督教佑寧堂舉行「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和平佔中)記者會的時候,戴耀廷教授表示佔領中環是公民抗命,屬違法行為,究竟政府將會以何種罪名控告我們「佔中三子」亦不得而知,不過我們已做好準備承擔法律責任。
但據我們當時的估算,幾千人坐在中環馬路等待被捕,最有可能是被控參與及組織「未經批准集會」。過往對這類和平示威判刑較輕,我估計最大問題是被定罪後影響在大學的工作。但香港再不實行普選,政府已難以管治下去;年輕一代對社會不公亦愈來愈不滿,衝突一觸即發。我認為過往溫和對話的立場必須更弦易轍,方能迫令政府推動政改。而作出個人犧牲,甚至失去教席,亦在所難免。
但2014年9月28日,因為「重奪公民廣場」而引發提早佔中,已經不是按和平佔中的劇本上演。而警方動用催淚彈驅散人群,反而引發幾十萬人佔領金鐘、旺角和銅鑼灣79天,演變成由青年主導的「雨傘運動」。但律政司仍以佔中三子和泛民幾位成員為主要檢控對象,罪名則由2015年初作出拘捕時所警誡的「參與、組織及煽惑未經批准集會」,轉變為其後的「串謀、煽惑及煽惑他人煽惑公眾妨擾罪」,目的是希望加重刑罪。
一拖再拖,此案終於在2018年11月19日開審,至12月14日結束,期間哭聲、笑聲、掌聲在法庭內不斷迴盪。09開審前我已作了最壞的打算,提早在中文大學退休。但因為審訊期間法官容許三子在庭上詳細答辯和陳情、又容許辯方播放感人至深的紀錄片《傘上:遍地開花》(Umbrella Diaries: First Umbrella)、和傳召李立峰教授作供,指出催淚彈是更強引發民眾上街佔領的因素,大家曾有一絲希望以為會打贏這場官司。但我卻有一種強烈的直覺,知道牢獄之災不能倖免。入獄前我與朱耀明牧師有一次談話,感嘆傘後社會瀰漫濃烈的無力感,但佔中案開審反而凝聚了不少支持者到法庭打氣,社會亦有機會重溫佔領的初衷,可見受審和入獄是公民抗命中非常重要的環節。這讓我想起在納粹德國下,潘霍華牧師(Dietrich Bonhoeffer)參與刺殺希特勒的計畫雖然失敗,但他在獄中堅毅不屈的精神並寫下雋永的《獄中書簡》(Letters and Papers Form Prison),影響了許多後來者。潘霍華常提醒信徒沒有「廉價的恩典」,人必須要為自己的信仰付上代價。他像先知般預見自己如同捲入一場打鬥,開始時還想到擋隔和躲避攻擊,最終發覺只能是忠誠地受苦,就像耶穌來到世上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受難。潘霍華全然接受上天的安排,甚至感到自己被選中喝此苦杯是一種榮幸。面臨行刑一剎那,他說這看來似是終結,其實只是一個開始。因此我告訴朱牧師,當我們好像對這局勢已無計可施時,我們還可以做的,是忠於我們的信念去坐牢、去受苦。
壁屋監獄
三天後我要「過界」(移送)壁屋監獄,離開收押所被押上囚車的剎那,心裡有點掙扎。我知道在山坡上有大批記者拿著長鏡相機在守候,有些政治犯會在那「歷史時刻」高舉雙手以示抗議。但我顧念到家人看到我身穿囚衣和戴著手銬,內心一定會萬般痛楚,還是決定以最平和的表情不徐不疾走上囚車。我只想告訴當權者,我心安理得、無怨無悔。到達壁屋後,經過三天的新人輔導,我最終被分配到木工2「期數」(工場),那是該監獄中工作環境較佳和工資較高的工種。因為我們有自設的餐廳和浴室,分配到這裡的囚犯會較少接觸其他工場的獄友,可見這是一個巧妙的安排。在獄中生活非常規律,幾乎沒有任何選擇的空間。早上6:30起床梳洗並按指定方式摭拾被鋪、7:30-9:00吃早餐、9:00-11:00工作、11:00-中午12:30工作/洗澡/休息、12:30-下午2:00午餐、2:00-4:30工作、4:30-5:30散步/運動/洗澡、傍晚5:30-7:00晚餐、晚上7:00回牢房休息、10:00關燈睡覺。(其他工場另有作息時間表)
牢房的空間不大,卻放下19張上下鋪,最多可睡38個人。床寬2呎半11、床與床的距離只有2呎,伸手可及。在兩排床的中間放有長檯,晚上我便在那裡教獄友英語。房內設有吸菸房和廁所,內設有四個水龍頭的長形洗手盤、四個小便斗、三個以矮牆分隔的蹲式馬桶。我們旁邊較小的牢房,睡床與廁所幾乎毫無區隔,因此我們的環境已算是不錯,甚至被當作「智能監獄」的示範單位。事關全監獄裝滿攝錄機,據說如獄友聚集(可能是聚賭或爭執),或者長時間沒動作(可能是自殺),都會作出警報。但我聽到有前線職員譏笑說浪費資源,因為每15分鐘他們會巡視牢房一次。獄友則對廁所裝滿攝影機頗有微言,認為是侵犯私隱,但所方卻保證錄影時囚犯的私處會打上馬賽克,而廁所是囚犯打架的熱點,必須監視。
工場空間寬敞,樓底有10多呎高,夏天非常涼快,冬天卻寒氣透骨。由於木屑飛揚,工場附有浴室,可容6人同時洗澡,冬天熱水充足。相反,牢房內只有冷水供應,冬天刷牙都會打冷顫,炎夏晚上卻要等到樓下關水龍頭才有水可淋身降溫。在球場運動後有一大浴堂可供淋浴,但每隔10秒便要按掣一次,蓮蓬頭才會繼續出水。獄友都是一隻手在按掣、另一隻手拿著肥皂抹身,不忘破口大罵「高智低能」監獄。
餐廳與工場設在同一座大樓,木工兩個工場最多50多人共同用膳。餐廳內放滿長桌,坐得密密麻麻,我卻被安排靠窗坐一張四人桌,有新人來而還未「埋堆」12的,會和我坐在一起;有些時候我會獨坐該角落,飯桌便成為我的書桌。但無論是牢房、工場或餐廳,窗戶都裝在牆壁的上端,玻璃滿布塵埃,看不到藍天白雲、更看不到黑夜中的星宿。
※ 本文摘自 《受苦與反抗:陳健民.獄中書簡【電子書加值版】》,原篇名為〈序 忠誠受苦〉,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