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好鄰居,沒事就檢舉!小心~女巫就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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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好鄰居,沒事就檢舉!小心~女巫就在你身邊~

文/莫妮卡.布萊克;譯/張馨方

據說,當旅館主人漢斯(Hans)與妻子爾娜(Erna)聽聞家具工人沃爾德瑪.伊柏林(Waldemar Eberling)或許能治好他們生病的女兒時,鄰里間便開始有了麻煩。沒有人知道那個小女孩出了什麼毛病。這對夫妻帶她去醫院看病,一住就是好幾個月。但是,醫生們束手無策,小女孩的病情也不見好轉,最後只能返家休養。這起事件發生於一九五二年十月,地點在西德最北部的什列斯維格—霍爾斯坦邦,迪特馬申(Dithmarschen)的一座村莊。伊柏林來到這家人的住處,利用誦咒──即透過咒語、手勢與言語所施展的醫術──治療這個女嬰。他告訴這對夫妻她會馬上好起來,而事實果真如此。接下來的幾週,伊柏林多次回來追蹤誦咒的療效,並囑咐他們多給孩子吃維他命C藥片。這家人非常感謝他的幫助,送給他一塊豬排、一罐香腸、幾包菸與一些啤酒作為報酬。1

之後,伊柏林偶爾會跟這家人共進晚餐。某天晚上,當伊柏林與漢斯一塊坐在廚房時向他透露,其實有一股邪惡的力量控制了他們全家,並化身成人形籠罩著整間屋子。他說,當天晚上,惡靈不會入眠,將前來侵擾他們。語畢,這兩個男人走到屋外查看四周。後來漢斯表示,當時屋外真的有一個人,但立刻就消失了。隔天早上,他去對街的馬森家(Maassens)拿牛奶。馬森太太一看到他就臉色蒼白,開始哭了起來,一副非常痛苦的樣子。伊柏林勸漢斯不要再讓馬森太太踏進家門一步。雖然之前相處融洽,但現在漢斯與馬森兩家人不再來往了。漢斯逐漸對馬森太太起了疑心,認為對方試圖毀掉他的旅館生意。2

有次,漢斯到一位朋友家作客,而伊柏林也在那兒。前任村長克勞斯(Claus)正好騎單車路過。朋友對漢斯說,老村長剛剛騎車經過。漢斯聽了之後,以為朋友的意思是那位前任村長就是伊柏林口中的「邪惡力量」。3不久後,村裡開始謠傳馬森太太與前任村長都會巫術。
馬森太太的丈夫是裁縫師,兒子則在身邊當學徒。某天(約莫是一九五三年聖誕節前後),馬森先生的兒子與客人閒聊時,得知母親被人指控是女巫,而始作俑者正是伊柏林。他不想破壞母親過節的興致,因此等到過完新年後才告訴她這件事。馬森太太知道後傷心欲絕,喪失了行為能力。經醫生診斷,病因起於街坊間流傳的謠言。4

馬森太太的兒子向警方求助,說明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警方也派人前來查訪。只是,馬森太太因為壓力過大而精神崩潰,無法做筆錄。起初,馬森一家拒絕提出正式的誹謗告訴,因為打官司要錢。5同樣被控為巫師的前任村長可沒有這樣的顧慮。他絲毫未受甚囂塵上的流言所擾──事後發現,謠言的對象不只他,還有他姊妹的老公。村民們謠傳他們郎舅倆都是巫師,有人還說他們就是地方上一些疾病的罪魁禍首。克勞斯於是在村裡展開調查,四處蒐集情報,最後向警方提出正式聲明與起訴狀。6之後,馬森太太的兒子也如法炮製。7

媒體聞風而至。基爾(Kiel)某家報紙刊出一篇題為〈氫彈時代下的女巫迷信〉(Witch-Superstition in the Era of the Hydrogen Bomb)的文章,採訪了幾名相關人士,包含另一個被控作法的女子、馬森太太的兒子,以及伊柏林本人。面對記者的提問,這位家具工人解釋,他認為人有兩個大腦,第二個大腦就像天線,如果天線失靈,人的心理、生理與道德就會崩壞。此外,人擁有三套神經系統;其中一套若是出錯,就得啟動(從未運作的)第二套系統來頂替原本的第一套系統。他告訴記者,這就是他在解決的問題。8

警方訪查了當地居民與伊柏林的來往情況。他們表示,伊柏林的治療有時能發揮作用,有時沒效。除了馬森太太與克勞斯和他舅子之外,他們找不到任何人願意承認自己曾被指控為巫師。9事實上,伊柏林的高超醫術相當出名,不少人都前來求醫。

他並沒有時常提到巫師或邪惡力量。有時他開立的處方就只是酪乳、鹽漬鯡魚或芥末籽這些食物而已,還有叮嚀病患不要抽菸喝酒,應該用龍膽草泡茶喝。有時他會建議病人拿蕁麻拍打,或用酒精與蟻酸揉搓四肢。10他治好了人們的頭痛,還幫助生病的孩子恢復正常飲食。他經常指示病患焚燒一種氣味惡臭、名為魔鬼的糞便(devil’s dung,德文作Teufelsdreck)的粉末,利用那些煙霧淨化家中各處。這種粉末又名阿魏粉(asafetida),以某種經過乾燥處理的香草汁液製成,藥房都買得到。11

其他時候,伊柏林的治療方式就沒這麼簡單了。例如,約莫一九五三年十二月,育有兩名幼童的皮柏(Pieper)太太請他來家裡看病。年紀較小的是個女孩,她總是整夜哭鬧不睡覺;年紀較大的那名男孩小時候也是如此。醫生開過藥水,但現在皮柏太太決定試試其他方法。伊柏林在她的公寓施行誦咒儀式,輕輕碰觸了她與兩個孩子的頭頂。皮柏太太對警察說,「他嘴裡念念有詞,我聽不懂。」伊柏林要她出去摘採蕁麻,然後將蕁麻與一把打開的剪刀放在小女孩的床上。此外,將屋內的每個鑰匙孔都塞上棉絮與縫針。伊柏林在紙條上寫了一些文字(看起來像是《聖經》詩文),給兩個孩子別在衣服上。他也開了一張藥單,讓皮柏太太到藥房拿藥。最後,他叮囑要留意孩子睡的床:看看鋪在上面的羽毛是否有變成花環或皇冠的形狀。12從這些羽毛的排列可看出疾病的源頭與本質。13伊柏林也給了皮柏太太一個建議:之後會有人來跟他們借東西,而那個人就是使孩子們生病的兇手。伊柏林並未要求任何報酬,但皮柏太太給了他五馬克與五根香菸。

結果,皮柏太太一家非常幸運。孩子床上的羽毛並未排列成形與暗示街坊有股邪惡力量暗地毒害那兩個孩子。他們拿出鑰匙孔裡的棉花,也沒有按照伊柏林的處方去藥房拿藥。14一般而言,伊柏林的病患雖然覺得他有許多療法正確有效,但也認為有些做法純屬迷信而拒絕採用。15然而,人們不斷發現自己無端被捲進伊柏林周遭的戲劇化事件,像是有人生病去找伊柏林治療,不久後,遇到鄰居便開始變得冷淡或疏遠任何人。16

如果伊柏林真的在病人的床上發現羽毛聚集成特定形狀如鳥巢或鳥,他會告訴他們,這是一個重要的徵兆,表示他們結了冤家,有人對他們不懷好意。他的一名女性病患希施(Heesch)太太發現家人床上的羽毛形成了一大兩小的愛心,據她所說「有些部分還沾有血漬」。伊柏林指出,這些愛心代表「(按:她的)心與(按:她的)孩子們的心」。他要希施燒掉這些羽毛愛心,並問她們一家在村裡是否有與人交惡。希施坦承確實如此,並說了接下來的這個故事。她的公公以前是村長,並在第三帝國「擔任其他職位」直到「垮臺」(納粹獨裁政權告終)為止。在那之後,村民們對他非常壞,以致「我們不得不把他們看作是敵人。」她也提到了繼公公之後當上村長的克勞斯,也就是那天騎單車經過、被漢斯認定為「邪惡力量」的那個人。希施向警方表示,戰爭結束後,克勞斯掌管「移交」的工作,意指他在去納粹化運動中負責財產的重新分配。

經過伊柏林的治療後,希施與她的孩子們有所好轉,夜晚也能安然入眠。左鄰右舍都注意到他們的氣色好多了。她告訴警方,「別人常問我,是誰害我跟孩子生病。」而她認為是克勞斯。她相信,克勞斯之所以透過警方向伊柏林提出控訴,是因為「他想毀了我們一家人,所以感到良心不安」。17

得到了伊柏林、希施太太、漢斯夫婦、馬森一家、皮柏太太及其他人的供詞後,警方為這起案子整理出一份概要。在他們看來,發生這些事件的那個村莊,「特別容易出現這種陰謀」。他們指出,「巫術狂熱一向會影響」當地居民的「感受」。但是,這也阻礙了警方的調查。人們「刻意避免」討論這起事件,「彷彿心存恐懼似的」。警方也注意到,近來由於一篇相關新聞報導,外地的民眾也跑來向伊柏林求醫。這些新到來的群眾會不會讓這整件事變得更複雜,誰也說不準。18

警方相當確定伊柏林違法──違反《民俗治療禁令》。在調查過程中,他們詢問了之前訪查過的民眾,伊柏林是否有要求他們付錢:如果他治病有收錢,就等於執業,肯定違法。不過他們也發現,他大多只向那些付得起的人收費。其中一位正是希施太太,也就是發現床上的心型羽毛堆沾有血跡的那位媽媽。對此,那位警官在報告中只表示,希施太太一家是「那個村莊裡最富有的農家」。19在納粹政權的律法下,希施一家人舉足輕重,但不只在財力上如此,在權勢方面亦然。

警方針對伊柏林一案所整理的報告與檔案如今都藏於什列斯維格的邦立檔案館,那是一座面積窄小與死氣沉沉的城市,緊鄰波羅的海西邊一條名為施萊河(Schlei)的狹長水灣。那些文獻對這起案件與「不久前的過往」之間的關聯抱持謹慎態度,從中看不出警方及其他官員在調查這起案件時有受到歷史的深刻影響。事實上,假使警方在調查過程中有考量過往的事件,充其量也只會認為,那些村民始終受到一項亙古不變的「迷信」所控制。但話說回來,牽起過往與現今的連結並不是警方的職責,而是歷史學家的工作。

NOTE

  1. Landesarchiv Schleswig-Holstein (hereafter: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p. 25–26, April 8, 1954. 德國檔案文件所包含的個人身分之保密期限為出生日起算九十年。由於我不清楚本章提到的每一位當事人的出生年份,因此通常只寫出他們的名字或姓氏。
  2.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p. 25–26, April 8, 1954. 關於住在對街的這兩家人的細節也出自同一份檔案,p. 20。
  3.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p. 25–26, April 8, 1954.
  4.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p. 39–40, April 26, 1954.
  5.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3, March 3, 1954.
  6.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17, April 8, 1954.
  7.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70, June 16, 1954.
  8. “Hexen-Aberglaube im Zeitalter der Wasserstoffbombe,” VolkszeitungKiel, Nr. 75, March 30, 1954. 剪報收錄於: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9.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3, March 3, 1954.
  10.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199.
  11.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24, April 8, 1954, and p. 28, April 10, 1954;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Vermerk, April 10, 1954.
  12.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7, n.d.
  13. “Hexen-Aberglaube im Zeitalter der Wasserstoffbombe,” VolkszeitungKiel, Nr. 75, March 30, 1954. 剪報收錄於: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14.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7, n.d.
  15.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237, “Im Namen des Volkes,” June 9, 1955.
  16.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18, n.d.
  17.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 21, April 9, 1954.
  18.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p. 40–42, April 26, 1954.
  19. LSH, Abt 352, Itzehoe, Nr. 413, pp. 40–42, April 26, 1954.


※ 本文摘自 《歐洲鬼地方:戰後德國靈異治療的狂潮,如何揭露科學理性所回應不了的創傷?》,原篇名為〈第八章 女巫就在我們身邊?〉,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