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蘇聯就像那頭野豬一樣,解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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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蘇聯就像那頭野豬一樣,解體了。

文/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譯/葉祉君

8.

「那不是打獵,而是一場大失敗。」馬提修克無奈地說。「我們大家都一起準備,以為會跟布里茲涅夫時代一樣,來一場精彩的打獵,然後在林子裡吃野味或庫列什,接著才喝酒談事情。我把一切都準備好,就連在林子裡都擺好煮湯的大鍋和行動小酒吧。結果去打獵的只有兩個烏克蘭人——總統克拉夫朱克和總理福金。」

「我只能說,我很失望。不過那也沒什麼好在意的。克拉夫朱克和福金去了獵棚那裡,野豬被我的人從圍欄裡放出來後,馬上往獵人的方向衝,因為牠們預期在那邊會得到食物。克拉夫朱克帶了五個護衛一起過去,而那些護衛不是在抽煙,就是在罵髒話,不然就是在開玩笑,把野豬全嚇跑了。牠們沒像之前學會的那樣往射擊線衝,而是躲到森林裡一動也不動。」

「克拉夫朱克手一擺,覺得浪費時間。只有福金跟我最有經驗的獵手葉夫根尼.伍卡沙去了林子深處。等周圍安靜了些,福金就射到了一頭野豬。」

9.

「我記得很清楚,」波莉娜.伊萬諾芙娜回憶道,「我們做飯做得汗流浹背,因為給這麼多人煮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結果幾個獵人開車來,說烏克蘭總理射到一頭野豬,然後就笑著把血淋淋、鬃毛還沒拔、什麼都還沒處理的獵物,一把丟在儲藏室門口的地上,說要我們拿去煮點什麼東西。」

「我當下以為自己要瘋了。我說:『各位,你們想要我們煮,就得先把牠剝皮,切一切,然後把肩胛肉或腰脊肉找出來給我,這樣我們才能想點辦法。可是這麼一頭還在流血的野豬,是要叫我拿牠怎麼辦?』不過啊維特多,我跟你說件事,在那邊要找到個沒喝醉的可是很難。原始森林裡大家都爭著用泉水跟大自然裡能找到的材料自己釀酒,而且布里茲涅夫還給了他們特許,讓他們可以做得合法。別莊的院子裡有一桶這種原始森林地自釀酒,想喝的人就能走過去自己倒一杯。」

「於是那頭野豬就這麼躺在走道上,我們得跨過牠才能從儲藏室裡拿東西。後來終於有人大發慈悲,把牠搬走,剝好皮,分切成塊。」

10.

「我之前已經說過,頭一個說出對付戈巴契夫點子的是葉爾欽的助手根納季.布爾布利斯。」克比奇接續。「不過他的原話不是說『我們來推翻蘇聯』,他提出的方式要細緻許多,好觀察我們的反應。他說的比較像是『怎樣,如果我們試著繞過戈巴契夫,背著他把事情談好呢?』這也是我們聚在一起的原因,所以大家當然都同意他這個說法。接著布爾布利斯就問:『那如果我們組織一個新的聯盟,不要有戈巴契夫參與呢?』大家都等著看克拉夫朱克怎麼說,舒什克維奇如何表示。」

「情況到這裡已經很明顯,我們在講的是風險很高的事。把戈巴契夫排除在外去組織新架構?這確切是什麼意思?不過大家都對戈巴契夫很厭倦了,不管是什麼議題都沒辦法跟他達成共識,所以我們拍手贊成——好吧,我們不知道要怎麼做,不過我們就這麼做吧。」

「我們走出三溫暖,去吃晚餐。隔天協商便開始了。整份協議我們一條一條想過,寫下來,但問題也跟著出現。我們沒準備要簽這麼重要的文件,既沒有打字機,也沒有打字員,更沒有傳真機。我的人從附近集體農場載了打字員和打字機來,不過打字小姐一看到這麼多名人,嚇得不會打字了。這也沒什麼好說,那可是個鄉下來的單純女孩,協議裡的某些字她根本就不知道怎麼拚。碰那種情況,布爾布利斯就會自己坐到打字機前,不然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唸給她聽——有時甚至是把字母拼給她聽。」

「至於傳真機,那就得派飛機一路飛回明斯克拿。飛機返航後,機上竟多了幾名記者。他們不知怎地嗅到了大事件要發生的氣味。」

「從後見之明的角度來看,我想俄羅斯人對那次的會談準備得很充分,因為布爾布利斯在某一個時刻還說:『各位先生,我們少了一個重點!要成立一個新組織,我們得先把舊的推翻才行!』他們開始給我們解釋說蘇聯是由四個共和國創立的:俄羅斯共和國、白俄羅斯共和國、烏克蘭共和國及外高加索共和國。外高加索共和國已經不復存在,因為已經分裂成幾個比較小的國家。現存的三個共和國領袖全聚在這比亞沃維耶扎原始森林,還真是個奇怪的巧合。只要這三個國家寫下七十年前簽的那份協議已經失效,那就大功告成了。」

「維特多,我跟你說,要是有人跟我說這會造成怎樣的後果,說國家會不復存在,說國家會解體,說我們之後會陷入戰爭,不只南斯拉夫會打仗,頓巴斯也會打仗,那麼我這輩子絕對什麼都不會簽。當時我很確定推翻蘇聯後,會是由獨立國家國協取代,我以為我們只是改個名字,但貨幣、軍隊、疆界等等,一切全部照舊。」

「唉,今天的我只能說,我們被騙了。」

11.

「白俄羅斯的KGB首領也在那邊。」馬提修克補充。「我認識他,因為他都會來我們這邊打獵。他跟我說:『我得通知莫斯科這裡在做什麼。』」

「我連反對都沒反對。我猜想戈巴契夫會派一支突擊隊來,開槍把我們全幹掉,這事也就這麼結束。我告訴你,維特多,不管哪個總書記都肯定會這麼做,斬草要除根。不過戈巴契夫不會,他最多只會哭一下。」

12.

維亞切斯拉夫.克比奇最後總結:「我把葉爾欽當好朋友,我在他的葬禮上哭得像自己身邊真的死了哪個親人。不過既然你這麼問,我就得老實說,在比亞沃維耶扎協議這件事上,葉爾欽騙了我們。他根本就另有盤算,籌碼也完全不同。本來這一切看起來應該像是隨興發揮——有人在洗三溫暖的時候,提起我們可以排除戈巴契夫,然後有人提議我們要寫份備忘錄,再之後又說還是不要寫備忘錄,而是寫一份廢除蘇聯的協議。事實上,這當中沒有哪一樣是隨興發揮。葉爾欽很清楚他是帶著什麼目的來找我們。他利用了我們,利用了我跟舒什克維奇的天真,因為我們兩個當時都才剛踏入政壇。我唯一能為自己辯解的就只有一點:那是一九九一年的尾聲。除了哈薩克以外,所有的蘇聯共和國都簽了獨立宣言。我已經跟你說過,當時的蘇聯就是一副屍體,只差一個驗屍官來給他簽死亡證明。我只是沒想到我們就是那驗屍官,而比亞沃維耶扎協議就是那張死亡證明。」

13.

「我先跟同事商量如何處理野豬,才能又快又好吃。」波莉娜.伊萬諾芙娜回憶。「我們講好做燉肉,這道菜大家都喜歡。我們加了香料、墨角蘭、大蒜,強調此地的野味氛圍。」

「在他們簽署那份協議的前一晚,野豬上了餐桌。您問蘇聯的最後一道晚餐都上些什麼,那我就跟您說了。有香腸,有沙拉,有起司,有一點點魚子醬,有一點點魚,有一點點豬排,不過重頭戲還是烏克蘭總理射的那頭野豬。確切地說,是用那野豬做成的燉肉。」

「隔天,他們就把國家像那頭野豬一樣,分解了。」

「就這樣,沒了。」


※ 本文摘自 《克里姆林宮的餐桌》,原篇名為〈蘇聯最後的晚餐〉,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