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個人不一樣。他真的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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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個人不一樣。他真的有病。

文/瓦力

「網紅」的英文是influencer,意指能夠影響他人的人。如今的網紅皆以其美其才迷倒眾生,實行「影響」之能事。

可是這個男人不一樣。他既沒有出色的外表,琴藝也不走正格具有高度華彩的那一型。可是在許多人眼中,他可以說是古典音樂界第一個網紅,第一個以自己的缺點影響了這個世界的人。

這個男人叫顧爾德,一個充滿故事和症狀的傢伙。

慣常我們在路上失神,不小心撞了來路的人,會被白眼一陣,甚至問候以一句:「你有毛病啊?」這時你難免有氣,也不過就是憂鬱的週一早上,還眷戀著前夜溫暖的棉被和好夢,差點和別人親了嘴而已,怎麼就好生發了這麼大一個脾氣,見人就是罵你有沒有毛病啊?

可是這個人不一樣。他真的有病。

據說顧爾德為了錄音,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一關就是好幾個小時,並在任何時候,手掌永遠包裹在厚重的手套裡面,每天更是要服用好幾顆自己調配的藥丸才能安心上工。如果顧爾德活在疫情發燒的年代,居家隔離辦公的生活型態,肯定非常適合他。

可是就連喜歡把自己隔離在人群之外的顧爾德,也有寂寞的時候。

所以我們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見唱片裡面那些白天因為都市喧囂而掩蓋的細碎聲響。那是顧爾德在喃喃切語,自己唱歌給自己聽。

好幾次失眠的時候,聽顧爾德的《郭德堡變奏曲》,這首原本為巴哈受託寫給伯爵治療失眠的古典樂曲,夜裡反而讓人更加無眠。不是因為不想睡,而是不知怎麼地,聽見顧爾德那幻夢般的囈語,反而覺得好安心。是的,你的心事他都懂。顧爾德巴哈著你的巴哈,也寂寞著你的寂寞。

顧爾德的親朋好友常常會在半夜接到他的電話。凱文.巴札納(Kevin Bazzana)在《驚豔顧爾德》(Wondrous Strange: The Life and Art of Glenn Gould)中寫道:「他會在電話中念整篇文章和書籍,唱整曲音樂,有些他的音樂合作人還說他喜歡在電話中排練,把他的鋼琴部分唱出來。接到他的電話,簡直沒辦法脫身。不過要是你在中途睡著了,他可能也不會注意。」

其實說穿了,顧爾德只是需要一個講話的對象。因為寂寞,渴望被理解,卻找不到一個合宜的方式表達自己。

這樣的顧爾德,怪異地幾乎離群索居,卻又溫柔地冀索著真實的碰觸。

這樣的人,如何能是網紅,以其不可思議的力量、躁鬱和強迫症(有些學者會說是亞斯伯格症),影響了二十世紀後半葉的我們?

這真是一個難解的謎。關於這個過於敏感的男人和他的脆弱神經。

許多人堅稱,在沒有聽過他那些詭異的鋼琴自彈自唱前,就已經愛上了他。

在彼時沒有網路的年代,能夠溝通訊息的管道大抵是廣播、電視和報紙。而哥倫比亞唱片公司正利用了這些媒體的力量,打造了一個鋼琴家的非人樣貌。

關於顧爾德的一切,幾乎是以一連串否定來確認最後一個肯定。

他不是一般鋼琴家。

他不愛彈蕭邦,連彈莫札特都極盡諷刺之能事。

他盡量不接受採訪,除非是自己擬的稿。

唯一肯定的是,他只承認一件事:他覺得自己生很多病,包包的罐子裡有眾多色彩斑斕的藥丸。

像是希臘雙面神Janus一樣,一面向外展示自己的神力(高超的琴藝),向內的那一面,卻又獨自神傷地舔舐自己的傷口。他的存在,正說明了榮格學說裡,人的二元性(the duality of man)。

「他那脆弱敏感的神經,內心是爆發怎樣浩瀚的宇宙啊?」於是我們不得不驚呼,也不得不問。

一強正有一弱,是敏感脆弱召喚了繁複大美,也是繁複大美,補足了敏感脆弱。

他需要那些症狀,使他能夠以藝術昇華自己近乎災難性的存在。

他的存在,幾乎像是個無法自圓其說的悖論。

他讓我們感到那樣熟悉。因為我們在他的悖論中,看見了自己。

他的琴音,讓我們聽見了時間。或者,說得更神祕些,他為我們停下了時間,在那一秒上,我們不疾不徐,我們理解了軟弱之必要、假裝之必要、賴活之必要、容忍之必要,以及在沉默中等待一點點起碼救贖之必要。

我們迷上了顧爾德,早於他的琴音之前,甚至早於他自身之前。

我們迷上的,其實從來是自己。


※ 本文摘自 《那一夜,莫札特的門有人在敲》,原篇名為〈顧爾德的一半還是顧爾德〉,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