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於時代洪流之外，卻記錄了時代：《橫濱瑪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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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moo編輯團隊
文／臥斧
※原刊於【Medium】，經作者同意轉載
讀《橫濱瑪麗》之前，俺沒看過《橫濱瑪麗》，不過已經得知一些關於「橫濱瑪麗」的概略印象──第一個紀實書籍《橫濱瑪麗》指的是《ヨコハマメリー：白塗りの老娼はどこへいったのか》，2020年在日本出版，2023年繁體中文版在台上市；第二個《橫濱瑪麗》指的是紀錄片《ヨコハマメリー》，2006年在日本上映。紀錄片監督中村高寬（中村高寛）就是書的作者，書和紀錄片的核心，正是第三個「橫濱瑪麗」──出沒在日本橫濱街頭，幾乎成為都市傳說的「瑪麗小姐」（メリーさん）。
中村在青年時期親眼見過瑪麗小姐──1989年，剛看完《回到未來2》（Back to The Future 2），中村走在街上，瞥見對面人行道長椅上有個白色物體。起初他以為是個洋娃娃，但覺得以洋娃娃而言體型太大，正疑惑地盯著，那物體突然動了一下。剎那間，中村以為自己看到一個怪物，「不僅僅是外表而已，是渾身都散發著妖氣」。
那個「怪物」，就是瑪麗小姐。
瑪麗小姐是個全臉塗得雪白、穿著一身白色洋裝的老婆婆，擁有許多稱號（其中有不少帶著嘲弄或恐怖意味），也擁有許多傳說，有的說她本來是個華族，因家道中落才變成街娼，有的說她因孩子死去而瘋狂，自此流落街頭；有的說她卸妝之後其實是個年輕美麗的女子，也有的說她因感染梅毒傷及腦部以致舉止失常。
匆匆過了將近十年，1997年，中村已經進入職場，在影視產業擔任薪資微薄的助理工作，一日窮極無聊地到電話交友中心打發時間，接了通聊得不怎麼投機的電話，正想結束通話時，來電女子忽然說了句「最近，都沒看到瑪麗小姐啊」，中村問，「……妳是說那個臉塗得白白的老太婆嗎？」兩人竟因此有了共同話題，熱切地聊了起來。這段電話交友並沒有香豔的後續發展，但瑪麗小姐卻在中村心中扎了根──她為什麼做那種打扮呢？她為什麼在街頭流連呢？她到底是誰呢？以及，她到哪裡去了呢？
中村決定拍一部關於瑪麗小姐的紀錄片。九零年代末期，瑪麗小姐已經在橫濱消失了，是故，在中村的計劃裡，這是部「以瑪麗小姐為主角，但主角並不在場的紀錄片」。
這是2006年紀錄片《橫濱瑪麗》的原點。從起心動念到紀錄片終於上映，中間又過了將近十年。
《橫濱瑪麗》是中村首度擔任監督的電影。要再過十五年，當年的觀眾，才能從紀實書籍《橫濱瑪麗》裡頭讀到幕後的種種祕辛。
用上「祕辛」一詞聽來不免有種獵奇味道，不過《橫濱瑪麗》不是充滿腥膻顏色的八卦報導，而是扎實的紀錄，可以用好幾種角度切入。
其一是歷史。橫濱自古便是日本重要港口，往來商賈水手很多，19世紀時就已是國際港埠，二戰時及戰後整個城市樣態及居民的生活方式，也直接受到戰爭衝擊。《橫濱瑪麗》書中有不少篇幅整理歷史資料以及實地查證的訪談紀錄，從橫濱的興衰轉變，可以直接看到日本近代的劇烈變化。
諸多劇變當中，性產業一直存在，從接待外國船員商人一路演變成接待外國軍官士兵，二戰之後，日本政府還以「避免美軍士兵騷擾平民女子」為由，成立了專為美軍提供性服務的慰安所。
順帶一提，一併讀完的另一本書《性與欲望的中國》（性と欲望の中国）當中提及中國開放後的性產業狀況，與《橫濱瑪麗》並置，很令人感嘆「性」這個原始欲望與商業及政治的深刻連結──「性」成為一種「產業」，自然會與商業扣接，但與政治的關聯也非常密切，而「商業」及「政治」又是《人類大歷史》（Sapiens :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中所謂的「三大虛構」中的兩個。仔細想想，「性」與第三個虛構，也就是「宗教」，關係也很緊密。
另一則是圍繞著瑪麗小姐的人與作品，包括並未直接與她接觸，但以她為題材創作的創作者及表演者，以及實際和她接觸過的人，有的拍過她的照片，有的與她操持相同營生，有的幫助過她，也有的嫌惡過她。其中有極少數，甚至和瑪麗小姐建立了友誼。
關於瑪麗小姐的眾多傳聞也在書中出現，包括俺先前已經知道的那些概略印象，有的可以證明是子虛烏有，有的獲得接近實證的說法──不過因為那些證言來自周遭人士，只能算是間接證據，中村也沒有因此妄下斷言。
此外，《橫濱瑪麗》一書也是中村籌拍紀錄片的真實過程，包括這部片子應該拍成什麼樣子、呈現什麼主題，以及如何進行的思索，還有拍片過程當中遇上的種種麻煩：採訪遭拒、與受訪者的互動、工作人員的狀況，以及因為資金問題不得不暫停去做別的工作的現實。
中村探訪相關人士的經歷有許多動人細節，他對紀錄片的思考轉變也值得紀實題材的創作者思索──面對採訪的對象及其生活情狀，記錄者應當介入多少？能否引導甚至觸發衝突？一部紀錄片應當保留與呈現給觀眾的，是怎樣的「事實」？
最奇妙的是，中村居然意外地找到了已經離開橫濱、恢復原來身分、卸下濃妝與洋服、居住在養老院的瑪麗小姐，還去陪伴她一段時間──這部「沒有主角的紀錄片」是否應當重新把主角放進來？這部紀錄片是否可能重新打擾已經不再是「橫濱瑪麗」的橫濱瑪麗？成了中村必須仔細斟酌的課題。
閱讀《橫濱瑪麗》原初想像的是會讀到瑪麗小姐的奇異人生，但真正讀到的比這個多出很多。以時代變遷的大環境而言，瑪麗小姐幾乎在某個時點之後就獨立於時代洪流之外，但很奇妙的，她卻因此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記錄了時代。
俺決定要去找紀錄片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