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玻利維亞礦工城的嘉年華中,魔鬼的太太竟叫「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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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玻利維亞礦工城的嘉年華中,魔鬼的太太竟叫「China」

文/三毛

歐魯魯的魔鬼

嘉年華會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在秘魯古城古斯各的時候,交了一大群同為旅客的朋友們,他們的下一站大半都是由邊界進入巴西,去參加里約.熱內盧的嘉年華會狂歡。

幾個旅行的人一再拉我去巴西,說是那樣的盛會錯過不得,終生要遺憾的。

我知那兒的嘉年華會必是瘋狂燦爛,喝醉酒的人更不會少,旅館也成問題,滿城的狂人喧譁並不見得真能喚出旅人的快樂,便堅持不去了。

玻利維亞一樣慶祝嘉年華會,只是有著任何國家所沒有的另一種形式。

在一個叫做歐魯魯的礦工城內,他們跳一種完全民俗風味的舞蹈,算做嘉年華會的大典,那種舞,叫做──魔鬼舞。

魔鬼們有太太,太太們也會出來街上遊行,鬼的太太叫做「China」,與中國女人的稱呼同音。

初到拉巴斯時,旅館內住滿了來此地參加嘉年華會的人,歐魯魯是一個距離拉巴斯兩百公里的十一萬人口的小城,那兒的嘉年華會卻是玻利維亞最盛大的。

旅館櫃檯的人一直向我銷售一日來回旅行團組成的票,每張要五十美金。

我覺得如果自己能坐長途公車去,所見所聞必然勝於跟團一起去,便不肯參加。

旅館的人跟我說,前一日才抵達的我們,是無論如何擠不到巴士票了。

雖然那麼說,仍是爬了長長的斜坡,就是一家一家的巴士公司問過去。

票確是售完了,我不肯放棄,站在窗口向人說好話。

玻利維亞的人本身心腸便好,被我哀求了沒有幾次,羞羞澀澀的拿出一張退票來,也不加錢,答應賣給我。

一張票只有我去得了,米夏站在一旁當然不太開心,我知人家確是沒有了,也不好無理取鬧,先買下了這張。

又等了好一會兒,來了一位太太,說要退票,竟是同一班車的,於是兩張位子都被我搶到了。

第二日的清晨,天尚是全黑的,叫起了米夏,在昏昏暗暗的街上喘著氣往公車總站走。

地勢那麼高的地方,再往上坡走,頭痛得不得了,拖了好幾十步,實在走不動了,清晨的街頭,有計程車將我們送到車站,又是親切得令人感激的那種好人。

玻利維亞在一般的傳聞中它是一個落後的國家,可是我們的公車,是對號的賓士牌大巴士,它不但準時、清潔、豪華,而且服務的態度是那麼的誠懇──中南美洲數它最好。

車站的建設非常現代化,弄不錯班車,擠不到人,一般乘客都是本地人,衣著不豪華可是絕對不寒酸,那份教養,那份和氣,可能世上再找不著。

車子繞著公路往上爬,腳下的拉巴斯城在一片迷霧中淡去。

一望無際的草原在寒冷的空氣裏迎著朝陽甦醒,遠天邊凍結著的一排大雪山,便是粉紅色的霞光也暖不了它們,那麼明淨的一片高原,洗淨了人世間各樣的悲歡情懷。

什麼叫草原,什麼叫真正的高山,是上了安地斯高地之後才得的領悟,如果說大地的風景也能感化一個人的心靈,那麼我是得道了的一個。

雲彩便在草地上平平的跟著我們的車子跑,如果下車,就能抓到一團;不能忘記自己是在四千多公尺的地方了。

歐魯魯城的魔鬼舞實在並不重要,只是這一路的風景,便是一次靈魂的洗滌,如果一個人,能死在如此乾淨雄偉的藍天之下,也是一種幸福吧!

在美的極致下,我沒有另一個念頭,只想就此死去,將這一霎成為永恆。

遠天有蒼鷹在翱翔,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和駱馬,那些穿著民族風味的男女就在雲的下面迎著青草地狂跑,這份景致在青海、西康,又是不是相同呢?

看風景看得幾度出神,車子停在檢查哨亭,一群美麗狹臉的印地安女人湧到車邊來賣煮熟的玉米和羊酪。

這都是我極愛吃的食物,伸出手去付小錢,換來的又是一聲聲誠懇的道謝,這個國家如何能不愛它。

歐魯魯到了,長途車停在城外,又轉城內的公車進市中心,車太擠了,我不會推人,站在下面大叫。

車掌看見我上不去,伸出手來用力拉我,將我塞安全了,一雙手托住我,才叫開車。

這份人情,是玻利維亞的象徵,每一個人,都是神的子女,他們沒有羞恥了這個名字。

遊行已經開始了,米夏急著找看台要上去,我卻固執的定要先去買回程的車票,不然不能放心。

買好了回程的票,轉在人山人海裏找看台上的座位,一路被人用好烈的水槍狂射──那是生氣不得的,被水射中的人算做好彩頭,要帶運氣來的。這也是南美幾國嘉年華會的風俗。

看台是當地的老百姓沿街自己搭出來的,一共五層,每個位子收五塊美金,有權利坐看兩天遊行的節目,我們找到的兩個在第四層上。

同台看舞的人什麼樣的都有,上層坐的是兩個印地安老媽媽,我的厚毛衣擠得沒有空隙放,她們馬上接了上去給我保管。

舞蹈隊共有四十五組,大半是歐魯魯城內人自己組成的。這個在平日勤勞採錫礦的苦城,今日一片狂歡,快樂得那麼勇敢,便是一種智慧吧!

魔鬼群出場了,先是樂隊打頭陣,鬧了好半天,在大家的掌聲及叫聲下,那一群群戴著面具的魔鬼載歌載舞而來。

本以為來的是一群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的鬼,結果看見了極似中國獅面、漆成紅紅綠綠、瞪著大眼球、披著繡龍繡鳳披肩、胸前明明一隻麒麟伏著的所謂魔鬼們的打扮。

「這是我們中國的老東西,妳看那些龍鳳──」我向旁邊坐著的一個歐魯魯女孩叫了起來。

「怎麼可能嘛!這個風俗是好久好久以前就傳下來的,是玻利維亞的呀!」她堅持著。

「可是中國人比西班牙人又早來了南美洲,這已經有上千的證明了,你們哪裏來的龍鳳嘛!」

「不可能的。」另一個老先生也夾進來了。

「那為什麼魔鬼的太太們要叫China,不是與中國女人又同音了,是巧合嗎?」我問。

「是巧合的,中國人沒有來過這裏!」老先生又說。

四周太嘈雜了,這種話題不能繼續,而我的眼睛,幾乎將那一群一群來不完的魔鬼吃下去。


※ 本文摘自 《奔走在日光大道【三毛逝世30週年紀念版】》,原篇名為〈高原的百合花──玻利維亞紀行〉,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