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這樣白白被壓迫幹嘛?中國就是個太好的題材啊。」──專訪《叛國者》作者李志德
文/犁客
「因為有訪不到的度爛,所以才寫小說啊。」李志德笑著說。
長年在媒體工作,李志德受的是記者訓練、常讀的是非虛構報導,調查了跨度十年左右、發生在台海兩岸的真實諜報事件,但據此創作的《叛國者》,卻是一本小說。
兩岸超過半世紀的對峙情況,理應是諜報故事的生長沃土,不過台灣以此為題的創作並不多,真說起來,先想到的或許還是年輕讀者可能完全沒印象的上官鼎或費蒙作品。「他們寫的可能是抗日故事,比如說在電影院裡,銀幕上打出某人的名字說外找,那人就站起來,再想想不對又坐下,但座位就被看見了;於是主角這個勇敢的少年,就拿著槍到座位旁把他打死了,然後可能成功逃走,或者被抓。」李志德說,「當然我想應該還有比較小眾、我沒讀過的作品,不能說先前完全沒人寫,但我覺得台灣少人寫這個的另一個原因在於我們民主化的過程,大家太討厭『黨、政、軍、特』國民黨一把抓的情況,直到現在我們都還有這種感覺。」
「特務」,也就是從事諜報工作的單位,在威權時代等於站在國內民主運動的對立面,「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對於來自中國的威脅,它確實每天都在保護台灣人──這樣說就會怕被人家說你是『藍軍』,我覺得這樣很可惜。」李志德表示,「我自己在田調的過程中發現這些人,他們看起來可能就是在長輩群組裡的、或者是『韓粉』這樣的人,但不管他外在表現出來是什麼樣子,他經歷過的有沒有被認真記錄下來、能不能放在我們今天的脈絡裡去處理?我們民主深化的過程中,我覺得還差一步,就是沒有辦法安放『黨、政、軍、特』的位置。」
「少康專案」和《侏羅紀公園》
李志德長年關注的新聞一直與兩岸政治有關,例如他曾報導2006年情報局兩名上校到越南出任務、遭中國廣西公安人員違法越境綁架到中國黑牢的事件,「這類新聞發生時會像煙火一樣爆開一下,沒有新進度,很快就會冷掉。」李志德說,「後來是為了要開馬習會、要營造兩岸和諧的氣氛,所以兩邊協議換囚,我們放了一個,換他們兩個回來。」
事實上,當時有人認為中共應該一起釋放我方另一名諜報人員楊銘中,不過中方沒有答應。楊銘中1999年被捕,2000年被判死刑,後改無期徒刑,再改為有期徒刑二十年,直至2019年才被釋放,坐足了刑期──楊銘中參與的「少康專案」,就是《叛國者》描述的故事主線。
「選擇講『少康專案』的主因,是它在一個因緣巧合之下已經被完整說出來了──這個專案當時的承辦人龐大為,為了各種動機寫出這個事情,至少替這段歷史留下了他的版本,他的說法。」李志德解釋,「我做的就像《侏羅紀公園》說我們先從吸過恐龍血液的蚊子身上獲得恐龍DNA、斷裂不足的部分再用青蛙、蜥蝪DNA貼上去一樣,有了龐大為的版本,包括人物設定、行動細節,我就可以藉此發揮,不足的部分,再從其他故事或經驗裡轉嫁,讓它變得完整。」
《叛國者》裡有些角色確有其人,有些則是虛構,有些角色用上了真實的姓名,有些則否。「如果用了真實存在的人物,他有個一般的形象,我認為寫的時候就不能扭曲得太厲害,例如《三國演義》裡的孔明雖然比真實歷史的人物神奇,但你不能把他寫成一個貪財好色的形象,這種完全不同的改變我覺得不大行。有些處理,例如那個時段的局長其實有三個,但故事裡只有一個,雖然我們都會做免責聲明,但還是有人會對號入座,說我們沒做什麼什麼,你這麼寫是誹謗,改一下可以避免麻煩。而且故事和真實的歷史互相對應,我認為這部分不能改得太厲害。」李志德說明,「第二個是,如果是你真的改變不了的東西,就不要改變。例如總統的名字,那不只是一個名字,也是一個時代的代表,具有反應背景的意義,就不用改了。」
意想不到的DNA補充來源
部分資料來自公開出版的紀錄,部分資料來自透過各式管道接觸的訪談,還有部分資料來自某些大家平時沒想過的管道。「例如有的人會用自出版的方式出版回憶錄,例如《我在孫立人身邊的什麼什麼》之類,放在誠品書店裡三十年都賣不掉,我會去找這些書,有時會去牯嶺街的舊書店。現在有電子書了,這類東西不用退書,會一直在上面,所以我也會去讀墨找找。」李志德說,「這種東西會提供一些小細節,例如說情報局的人當時去香港一定是偷渡,因為不會留下官方紀錄讓你查到,所以就是和合作的海運公司談好,一通電話過去,到港口後就進貨輪,到附近小船來接,直接送到市區,辦完事再回來,隨下一班船回台灣。」
這類尋找資料的方式,許多小說創作者或許沒有試過,甚或沒想過;「我覺得這有個產業上的問題。如果文學是個光譜,一邊是記者的報導一般是虛構創作,有個跨在中間的是報導文學,你說海明威《巴黎,不散的饗宴》是紀實,但也像小說。」李志德說,「我入行時兩頭已經斷開了,我受到的記者訓練就是網路式的,要求寫得輕薄短小,認為寫長了沒人要看,記者也就失去了描寫的動機。一直到像『報導者』這種網路原生媒體出現,報導文學的形式才再次回歸,才有仔細描寫的空間。」
換個角度看,《叛國者》中以「人物」為主的寫作方式分明是「小說」的,而非「報導」的;「對,這對像我這樣的記者而言是困難的,我們所受的訓練是以寫事件為主,對寫人物沒有概念,這書最早寫旳版本就像紀實報導。後來發現不能這麼寫,改以『人物』為主,但這故事人物實在太多了,每個人出現的時候都會重覆講到某些情節,結構上變得非常枝蔓,節奏會一直被打斷。」李志德回憶,「最後才改成現在這樣,是前兩種情況的綜合,基本上每一章以一個人為中心。這對我來說是花了很多力氣的結果,不過我猜如果是熟練的小說寫作者,應該在創作初期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訪不到的和訪得到的
並不是所有參與事件的人物都訪得到──有時找得到某個名字,但難以確定那個名字背後的人究竟是誰。「你只知道這事一定有個人負責,但有時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人,有時連是不是真名都不確定──情報單位的人擁有很多名字是很常見的,他在台灣用的大多是真名,因為外面可能有人認識,但在局裡可能有個假名,到了中國又有另一個身分,什麼董事長、總經理這類的東西。」李志德說,「田調過程當中如果出現這種狀況──某件事一定有某個人負責、但又訪不到這個人──就要創造角色。」
訪問時李志德可能拋出一些自己覺得「很白痴」的問題,結果得到反直覺的答案;「例如有個退休的國安局長,我想像那他就是什麼機密資料都知道,但他跟我講說不是這樣,因為他從來不去看不需要看的;『雖然我有權限、要打開任何檔案都可以,但我們沒有辦法保證哪天我會落到共產黨手裡,或者我睡覺的時候會不小心把什麼說出去,所以我從來不因好奇去看任何東西,只有我非看不可的,我才會很痛苦地把它拿出來看。』」李志德表示,「軍中有所謂的『心輔官』,我想情報單位會不會也有,讓他們可以把心裡的話說一說?但問的時候他們笑笑說沒有這種管道,因為他們想講的沒人敢聽,而且知道機密就很危險,『我找一個人來當我的樹洞、講給他聽,講完就得把樹洞燒掉』,他們得把祕密帶進棺材裡。」
為什麼不寫中國呢?
寫間諜小說很難不面對英國的間諜小說大師約翰.勒卡雷這道高牆,「我讀的第一本勒卡雷是《莫斯科情人》,當然也讀過「史邁利三部曲」、《巴拿馬裁縫》等等,不過勒卡雷的文字風格太雕琢,我沒法子那麼做。」李志德想了想,「我也看過《永遠的園丁》,還有最後那本《間諜身後》,我覺得《間諜身後》很好,你會發現勒卡雷對正在發生的議題很敏感,然後可以把它放進自己擅長處理的領域裡去。像《間諜身後》就接觸到轉型正義,在當年做某些事,有當年的背景,當然不見得光明磊落,可是因當時的各種原因,我才不得不做一個這樣的決定;但到了這一代、甚至兩代之後,用現在政治透明的標準、依照現代的政治道德來指責我,然後用這個來要脅,說給我多少錢不然我就把事情講出來,這是『轉型正義』嗎?」
勒卡雷並不直接討論正確與否,而是用故事帶領讀者直視事件全貌──事實上,讀勒卡雷的故事,讀者也很難簡單認定角色們所做的是否正確、立意是否良善。「對,大家都會說誰誰誰能、為什麼我們不能?九零年代冷戰結束之後西方間諜工作的情況完全不同了,但勒卡雷還是可以一直找到新題材,而們現在連八、九零年代的故事都還沒寫出來。」李志德說,「當年『少康專案』的新聞被簡化成因為李登輝講了什麼話、所以情報員才會抓,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你去問當時的那些人,他們也會說『對,沒這麼簡單』,但再問他們『怎麼不出來說呢?』他們可能就閉口不談了,或許因為討厭某些人、或許有別的考量。這其實就是『認知作戰』──先講一個故事,讓大家相信某件事;但我認為也可以透過故事,讓大家理解不應該只從一個角度看事情。」
《叛國者》裡來自台灣的角色,行事動機不見得是為國為民,提供情報的中國解放軍高層,也不單單是為了金錢利益,「我覺得台灣的作家似乎不大寫中國人。我當記者時,一直都有中國同事,和他們共事時,你會看到他們的掙扎、他們的困境。在台灣當記者,最慘最慘就是沒尊嚴、被罵,但你沒法子想像,他們可能因為做了一套新聞,就必須要逃亡,那還是一套大家都叫好的重要新聞。」李志德理所然地說,「我覺得不要因為討厭中國就不寫──純粹以觀察、或者創作者的興趣來說,你都應該去寫,你什麼都不說,就變成什麼都是他說的;我們這樣白白被壓迫幹嘛?中國就是一個擺在你面前太好的題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