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夏民用功讀世界】無視「凶兆」,《絕命終結站》就在你身邊上演
朋友打電話來,疲憊地說著:「我負責的書,條碼出錯了,我正在倉庫貼貼紙,好多,我好想死。」
我也曾滿臉愁容到倉庫去,只為了插入上千份的勘誤表。老實說,看著眼前那一大疊比我人還要高的書,我真想用力一推,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呷郎頭路ㄟ郎哪敢放肆,只能咬牙切齒,一張一張把勘誤表插進每一本書裡面。
插勘誤表如此,貼貼紙更是活受罪,我還記得手指尖端的皮膚,因為撕貼紙而弄到微微破皮,晚上洗澡還會刺痛啊啊啊。雖然事過境遷,一回想起來,內心還會認錯懺悔,祈求老天再也不要讓我遭遇這種事情。
但老天根本幫不上忙,這種事情就跟下公車後才發現雨傘留在車裡一樣,全都是自找的!
畢竟,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總是有徵兆的⋯⋯
踏入出版業才短短幾年,經手過的書好歹也超過五十本了,如今回想那些曾讓我吃盡苦頭的書,其實還在胚胎(電腦word檔案)時期時,就已經隱約發出某種訊息,例如和作者之間的溝通微微不順,或是組織該書工作團隊時就發生難產(設計師剛好出國或是某外編突然不能配合)。當這些書本慢慢長大,進入嬰兒(入版紙稿)時期後,我往往在讀稿時發現幾處困惑,但我總是不以為意,想說應該要沈澱一下再看,以免造成誤判。不料,這些個疑慮就像是放在情人心中的猜忌種子,只會越長越大,不只變成了房間裡面的大象,更會在進入成蟲(印刷完畢)階段,一次升級變成2014年好萊塢版《哥吉拉》裡面的雌性穆透,肚子裡面滿滿都是(惡意之)卵等著要孵化啊啊啊啊啊!
所以,當某一件案子才剛開始就萌生枝節,你就要小心了。一旦發現哪邊不對勁兒,絕對要在某一個只剩下你獨自留在辦公室的時候,把案子攤開來,從頭到尾好好檢視一番——尤其是「人」這項因素。
老實說,問題不會自我繁殖。問題,往往是「人」生出來的。
當我們想方設法建立良好的制度,總在整體配套的研究上花費太多時間,卻往往忽略了「人」的存在與能耐,殊不知再怎麼固若金湯,只要有「人」介入,制度就會被鑽出漏洞,造成極大的傷害。書本出錯也罷,放眼台灣各地,從台東美麗灣、苗栗大埔案、遠雄行賄案、再到近日的慕谷慕魚抗議事件,都是最好的例證,所有包裹著「發展地方建設」糖衣的政策,就算初心良善,一旦沾染上不對的人,就整組壞壞去了。
或許你會問,這些事情那麼黑箱又神秘,我們怎會知道有何徵兆可循?
其實很簡單,我們必須察覺他人之痛苦。
當大埔案爆發之後,朱馮敏服農藥自殺、張森文也在幾年後於排水溝渠失去性命,這些便是連環警訊。只是我們不痛不癢,將他人之痛苦當作是另一次元(也就是僅存在於電視新聞)的事,相信這些事情永遠不會在我們身邊發生。若沒有那些人持續抗爭,在沒有光的黑暗角落咬牙苦撐、抗爭,直到數年後高等法院還了張藥房等居民公道,我們怎麼會知道原來大埔案原來藏了這麼多問題?
更不用提,多年前,當「關廠工人連線」臥軌抗議,竟然還有上班族對著他們大喊:「最好火車把你們輾死。」殊不知他們其實也為了所有勞工而把生命放在軌道上,包含這些叫他們去死的人……
當政府看不見人民的痛苦,當人民無法體會他人之無奈,同在一片土地上的這些人們,只會製造出一個永無止盡又極其冰冷的無感循環,並滋生出越來越大的惡意。惡意無色無味,彷彿是《絕命終結站》中,死神現身之前的一陣煙霧或是自行流動的水漬,靜靜地侵蝕了原本還有作用的物事,如病毒傳染般,將它們變成了凶兆。然後,就在凶兆交集、連鎖後,死亡號角吹響了,而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可能連反應都來不及,就灑悠吶啦下場領便當了。
一本出錯的書,可以是一個隱喻。或許我們的世界也有地方出錯了,但這樣的錯誤,並不是插入勘誤表或是貼上校正貼紙就能夠改善,更不可能砍掉重練。我們只能磨利自己的感官,盡可能察覺所有的不對勁,並且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告訴他人這些凶兆的存在。然後,拉起他人的手,一起想辦法解決——就算這個問題艱難得超乎想像,我們也不能放手不管。
「所以你打來,只是要跟我說你貼貼紙很累嗎?」
「不是,我們倉庫在桃園,想說離你很近,你可以來幫忙貼貼紙嗎?」
「可以不要嗎?外面好熱,我怕騎車出去會中暑。」
「你要看我貼到世界末日嗎!你怎麼可以眼睜睜看我貼到死?我的手指頭已經破皮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