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柏青之大人的廚房】水龍頭怪談
摘自鈴木太太的證言,這時耳邊應該傳來那種既像細嬰仔又彷彿喉嚨卡痰的老婆婆總之是把聲音逼到極細極尖乃至無法辨識身分的電子合成音--為保護當事人本節目聲音與畫面均以特效處理--馬賽克組成一張磁磚臉,預算低一些的則隨便在臉上加條黑線了事。於是螢幕上自我介紹括號裡寫著「主婦」的鈴木太太開始描述她的廚房。
「廚房是開放式的,可以越過吧台,從水槽看到客廳的電視,就這樣把搞笑節目當成背景音樂,一邊聽一邊洗碗,」這樣洗著洗著,鈴木太太忽然覺得怪,「電視聲音變小了」,她說:「就在要去拿遙控器的時候,起了一陣惡寒,背後彷彿生出某種冰冷的什麼!」
鈴木太太告訴自己:「這時一定要裝成什麼都沒發現,絕對不能回頭,不能露出狼狽的樣子,無視那東西是最佳對策。」
想這時的鈴木太太可能扭開水龍頭,讓涼冰冰的水流遮掩她正發顫的手,左顧右盼,心思從昨天超市傳單上大特價輾轉至俊雄的成績單,也許還跟著哼起小曲兒來:我心內,思慕的人⋯⋯
某一刻,鈴木太太的視線瞥過水龍頭,接著,她就看見了:「被刷洗的很乾淨的顏色扁平的長形水龍頭上,映出了正在洗碗的鈴木太太的頭部,以及她背後,她的背後有⋯⋯」
書跟著翻到下一頁,鈴木太太描述她透過水龍頭倒影看見的東西,我是從這裡開始,覺得小野不由美的《殘穢》是何其恐怖的故事。也是從這本書開始,我時常不自由主凝視廚房那擦拭得發亮的水龍頭。
八零年代港片「富貴逼人」系列拍了又拍,裡頭肥肥沈殿霞飾演的老媽選擇廚房的標準,是胖大的身軀陡然來個大劈腿,如果能完全劈開便樂呵呵笑得極滿意,認為這是間好廚房,整個八九零年代的港片演的都是這些,薄隔板檔出大小不同的空間裡一家老小有自己的心事和小心機,小奸小惡小打小鬧,劇情在某種因為語言或認知的高低差產生的誤會中推進。台灣夏天一逕是熱悶悶的,在九零年代狹仄無光的房間裡看著第四台重播一百萬次「富貴逼人」,什麼時候開始,鈴木太太的廚房成為我們這代理想中的廚房,其形貌散見裝潢型錄、全能住宅改造王以及無印良品櫥窗中,「廚房是開放式的,可以越過吧台,從水槽看到客廳的電視」,開放的格局象徵重新分配的權力,被解放的不只是空間,還有掌廚的人,那背後有一種強力的意志在,穿透的視線宣示,就算站在這裡,我依然能夠參與,乃至掌握家裡的一切。
但縱然如此,就算我們能登上月球,但月球依然存在著背面啊。《殘穢》的恐怖是在現代化充滿硬線條的空間裡聞到幽幽地線香味兒,原來,就算我們擁有開放式廚房。但廚房依然存在著看不見的地方。人都有背後,總是存在看不見的地方,那往往便是恐怖的來源所在。
想起兩則關於「背後」的故事。其中一則,是Matt McAllester所著《廚房裡的家教課》,在這本回憶錄裡,戰地記者的老媽去世了,在老媽永遠離開世界之前,有二十五年的時間處於精神失常狀態,也就是說,戰地記者唯一能體會到所謂「母子親密關係」的,只有短短的童年時光。那時候,媽媽還上廚,孩子在桌邊盼,「我會坐在爐旁木凳上,看母親快樂的拿著抹刀刮著大碗,事後碗裡還故意剩下一點巧克力醬,剛好夠我用手指抹來吃。」在告別式之後,戰地記者決心回到廚房,看媽媽的食譜,重新把媽媽的口味調理出來,「我想找回十歲以前認識的媽媽」,故事就從主角在廚房裡轉身望向背後的那一刻開始,「把媽媽生回來」。
這故事的開頭架構真是好得不得了,格局方方正正充滿開拓性,就像是開放式廚房一樣,光源通透,視線一覽無遺,「之後發生什麼都可以」,幾乎是電影可以直接拿來改編的好故事。我腦海裡甚至揣想起各種故事行進的可能,每一道料理象徵一種回憶,每一種回憶則讓媽媽又靠近自己一點,如果好萊塢電影來改編,大概會猛加洋蔥,隨著菜一道一道出爐,戰地記者的身影逐漸縮小,當他凝視著水龍頭,猛然一轉身,那一刻,母親正站在他身邊,他又成為當年那個用手指頭刮巧克力的小孩,流理台前不流離,他們站在時間的縫線前,重現同一道料理。
如果是日本卡通來拍,也許是小當家那樣,總是有比不完的廚藝大賽,打開碗蓋透過特效誇張噴出萬道光芒還是五條龍之後,主角大聲喊出大熊貓魔術料理或是微笑包子之類莫名其妙的名字,評審鼻子索索抖動做出浮誇表情,卻深沈的說,這道料理,我以前吃過了。然後緩緩道出當年流落四川(配合美國民情則可能是德州一類)之際偶然遇見料理仙女,他的料理拯救了我。主角說,啊那不就是我老娘!於是母子兩在決戰擂台上證明了內在血緣。
如果是蔡明亮來拍,媽媽還沒生回來,西瓜就先懷孕了⋯⋯
但《廚房裡的家教課》完全不是這樣的走向。敘事者在廚房裡轉過身來,隨著料理一道一道擺出,越來越多的篇幅卻讓位給母親的精神病醫學報告,他花費更多筆墨著墨在那始終磕磕碰碰的母子關係上,隨著回憶被填補,現實出土的部份越多,無力感卻越重,廚房不一定充滿甜美氣息,乃至他頹然丟下廚具,「這一切的一切都喚不回來了,就算搬出食譜,一切也喚不回來。」他這樣描寫道。
回憶錄不是小說,現實畢竟不完美,那正是我們凝視水龍頭上所映現名為「現實」之倒影的一刻。
另外一則關於「背後」的故事出自奈斯博《救贖者》,聖誕節前,我們老是酗酒的警察總監哈利來到人潮聚集的伊格廣場上,他拿著壞掉的手錶想修,卻讓一名女子拉住了,他一回頭,從對方的眼神認出來,「女子的反應甚是遲緩,彷彿這個訊息必須繞過燒焦的視神經和毀壞的突觸才能到目的地」,於是他知道,這是一名毒蟲。
警察總監哈利說,欸,你不能不該出現在這裡,你們應該出現在布拉達廣場才對。他提出另一個廣場名,他說,「告訴我你不會在這裡交易,我就放過你好嗎?」
那女人聽到自己離開便不會被抓,卻反而生氣起來,她壓低聲音對哈利說:要不要我跟你說,為何我不能去布拉達廣場?
「因為我兒子在那裡。」那女人說:「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你明白嗎?」
總是這樣,要不兒子追著母親,要不母親背對兒子。生命中多的是這樣的故事,透過故事我們才能看清。不,也許正因為一開始我們看不清,如果什麼都看得太清楚,也就沒有故事了。就因為背對,有陰影,看不清楚,才生出許多追尋和不能說來。
《殘穢》的故事梗概是這樣的,小說家收集怪談,心裡生出一個疑問:「為何毫無關連性可言的公寓會發生一樣的超自然現象?」,故事由此開始,然後他才搞懂,喔,那是因為現代社會流動性高,在城市裡趴趴走的租屋客和流動蝸牛們,把這一家的「穢」帶到下一家去了,詛咒會傳染,「穢」則會引發「穢」。而《廚房裡的家教課》裡,主人翁努力想知道母親背後的故事而展開追尋,沒想到追尋的過程卻成為故事本身,原來故事也會引發故事。
如果殘穢會引起殘穢,恐怖帶動恐怖,故事引發故事,如今我只對一件事情感到困惑,隨著水龍頭被扭開,水嘩嘩掉下來,洗手台隆隆作響,卻依然像是汽車汽缸一樣穩住一切。年紀越到長來,我越不能肯定,那麼,救贖會帶來救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