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曾怡馨

【陳栢青之壞品味】迷你龍還在那裡

文/陳栢青


有一陣子總讓神奇寶貝帶我回家。

我的家鄉曾經是台灣最富裕的小鎮,是馬達與球鞋代工之鎮,號稱百萬資產以上富翁密度最高……可終究隨著產業轉型、縣市合併,小鎮成為一個口袋,那樣風光的舊事只是彈珠,聽起來鈴鐺響,但你伸手也掏不出什麼。

但那可不正是最適合實驗「線香」的地點嗎?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在玩「Pokemon GO」這款手機遊戲。我倒希望在它完全退流行之前,真的有人來實驗一下,關於遊戲裡號稱「能引誘神奇寶貝」出現的道具「線香」這回事。都說無人之處隱藏著等級更高的神奇寶貝。作為一款標榜「VR實境」高度與現實疊合的遊戲,「Pokemon GO」其中一則流傳在網路上的謠言是,在螢幕上找不到「補給站」的地方──補給站是玩家申請所設,沒有補給站的地方其實是遊戲的空白地域,一個真真正正,「拍攝期間沒有一隻神奇寶貝受傷或消失」,蛋殼猶密尚未被人拿湯匙或用指節扣出裂縫的真正處女地──只要點燃遊戲中吸引神奇寶貝的線香,之後緩步慢行,隨著路線往前推,就會一路出現稀有少見的神奇寶貝……

每一次我回家,其實是因為,它讓離我家更遠。

那樣漆黑的小鎮。沿著深夜荒廢的高爾夫球場邊緣疾走。或由廢棄河堤直往九二一災後裂開的地塹而去,夜裡全飛散綠色的螢火……

小鎮這麼遠,才吸引我回去。回去了,就可以去小鎮裡離家更遠的地方。

但其實那就是都市傳說吧。關於線香,或是「未設有補給站的空白地圖」之傳言,那是我們這個手機遊戲世代的「深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削蘋果」、「在公園電話亭撥打六個6」……,其實是神骰下骰子,或是777霸子機拉下扳手後隨機或陰錯陽差之下誕生之偶然與巧合,「錯得多美麗」。

線香快用光的深夜,我已經去過小鎮更多荒涼的地方,這一次,我朝市公所方向前進。從醫院後頭繞過去,區域改制後政府將辦公大樓全部集中在這一小塊土地上,那些掛著稅捐處掛林務局掛健保局其實全都鐵門深鎖,新建築喪失機能性其實只是另一種變相的廢墟,在這個被時間差隔出來的密室裡,我想這裡才是真真正正,小鎮的黑暗之心啊。我刷開螢幕,果然一個補給站也沒有,可能公務人員抓龍抓逃漏稅抓姦,就是不抓神奇寶貝吧。我按下線香,隨著手機螢幕裡白煙裊裊,視線外,路燈一盞一盞通向孤獨的建築群,我一個人沿著道路往前。

螢幕裡依序出現是超音蝠。綠毛蟲。和叫做波布的傻鳥。

嘖,怎麼淨是這貨。

珍稀的神奇寶貝呢?

眼睛在螢幕和現實空間裡切換,接著,我就看到狗。

不,不是「Pokemon GO」裡的卡蒂狗風速狗。

是真的狗。

路燈像浮動的火,垂下的樹枝枯得像是燒過的了,但眼前確實是狗的形體。牠不大,身體剽悍的,腹部到胯下有一種精實的弧線,毛色是黑色,還是某種灰,幾乎像水了,因為太有光澤,彷彿自己獲得了生命,那樣溜溜的,一忽兒,風甫吹,他一潑水似動了。

牠跑起來根本就是一匹馬,我聽到牠的指甲敲在柏油路上發出答答聲響,很流暢的在斑馬線上溜出一個圓,只差沒有像馬一樣嘶的從鼻孔噴出白煙,而牠看也沒看我,斜斜俯頭衝入一旁公所大樓旁的空地。

那裡有什麼呢?

我從圍牆的細縫往那頭看去,這才發現,在空地上,有十隻,不,十五隻,總之是,能夠用肉眼盡數,但數量上讓你感到好大一批的狗群。

花斑點的;黑帶花的;乳牛色系的;雪練似渾身一剎白……

牠們一頭又一頭,全趴伏在中庭。

很秩序,很安靜。並不躁動。直到那隻黑犬啪搭趴搭用趾角扣出響聲,緩緩踱步到牠們面前。然後全身鬆開似的忽然俯身臥下。

我站在黑暗中,持續凝視著牠們。

這是一個,狗的行政大會嗎?

會發生什麼事情嗎?

一牆之隔,我覺得那像是兩個世界了。在那一頭,違反了種性,牠們為什麼這麼整齊,為什麼這麼安靜,甚至出現一種秩序,是要發生什麼了嗎?

或者,此刻,什麼已經發生了。

「我發現你了。」我只感覺自己窺看到不應該看的什麼。作為一個異生命,我才是闖入牠們之中的那個。

後來我就回到我屬於的城市了。沒有狗。補給站比便利商店還多,當然也不需要使用線香了。倒是我覺得線香這種東西啊,是一種變項的抽獎,香煙裊裊,你不知道憑空跳出什麼樣的籤來。相比之下,玩家開發的雷達APP把運氣變成一種努力,螢幕上地圖一打開,哪裡有什麼神奇寶貝,剩餘幾分鐘可捕捉,全都一目了然,剩下的,就是「要不要去了」。把機運變成一種全然的體力活。

我住在河堤旁,根據雷達地圖顯示,那裡是迷你龍的隱密洞穴,一小時會出現三到四隻。地圖上出現一個倒U字型,如果是算命師看了必然會用摺扇敲著桌面捻鬚道這就是玉帶水啊。有水環經,我住在河堤的凹槽裡,迷你龍星星點點的,命運零星的示現,還真的就是銅板,我不時在這個打橫的口袋上下左右撿著。比較高難度的的部分是,如果迷你龍出現在河堤的任何地方倒也都好,但牠若出現在U的最底部,看起來和我離得最近,但實際上,迷你龍是在對岸了,卻沒有一道橋可以輕易的過去,偏偏抓不到。

後來我倒是看出門道來,怎麼回事?總是深夜十二點前,總是河對岸那個點,每一晚,時間一到,地圖那端很固定閃起一個亮點,一水之遙,到不了的彼岸。

其實揣著河堤這只口袋裡的迷你龍,也就足夠我進化迷你龍成為更高級的哈克龍快龍了吧。但你知道,得不到的,才想要啊。

那無關完成,只是一種慾望。

一樣是黑狗群聚的晚上,十二點,地圖上燈號一亮,我真的騎車去了。

那條路比我想像的遠,必須沿我家這端河堤,找到連接對岸的橋,再騎一段路繞回U字型河堤凸起的另一面。我跨上機車,一邊在心裡抓時間,一隻神奇寶貝出現的時間大概是十到十五分鐘,現在多久了呢?油門一下兩下三下的催,輪撇成空,心裡有個聲音在催。

事實是,我從不曾到過河堤那端,隨著機車切到河道那端,這樣遙望著,喔,那就是我的家啊。就會產生一種親切的陌生感,或陌生的親切感。我到家的另外一面了,一切像是那個小鎮的夜裡,走進家鄉最陌生的地方。某一刻,我倒是真心對這遊戲感激涕零,這是不是它被設計出來的目的?──用截然不同的眼光凝視本來熟悉的世界。

但河堤那端的迷你龍到底在哪呢?儀表板上指針往上翹,心底有沙漏在倒轉,河堤這端全是曲曲彎彎的小路,被分隔成菜園和停車場。我眼角撇向用固定桿立在機車儀表板旁的手機,就在轉角巷子了,可距離迷你龍消失時間還剩十秒。

現在是九秒了。

面前是個拐彎,我身子貼地小於九十度角,大腿外側幾乎要擦到地表,像是運動頻道出現那些環道賽越野賽車手,天知道這樣撇尾甩輪,是為了螢幕裡一頭沒毛沒有實體的畜生。

八秒,小路在前,旁邊就是螢幕上標示的停車場。是了,就是那裡了。

可就在這時,前方車頭燈亮得比乍睜的瞳孔還要大,怎麼一台卡車迎面衝來。

倒數七秒。那一秒。永恆的一秒。我只想到,唉呦,糗了吧。這下子,明天自己終於上報了,只是會從副刊移到社會版。「青年騎車抓寶可夢……」

但身體比我的腦更快做出反應。它比我想活下去。在幾乎可以感覺到卡車車頭鎘面擋板的熱氣那瞬,反射神經做出判斷,當下往旁壓倒,我覺得自己像顆陀螺,以著地身體為圓心,斜斜往旁邊打飛而去,險險避開正煞車卻依然緩速向我這頭撞來的卡車。

耳鳴哄哄。疼痛重新接管身體前,我拍拍身體跳起來,耳邊還有卡車司機隨著車窗搖下聲量逐漸轉大的罵罵咧咧,但我哪管啊,我說,那一刻,我一心一意,貫徹始終,只想拿起手機,我想的是,嘿,我的迷你龍呢?

地上散落著碎片,我艱難的摸起手機,螢幕上已經摔出一個角,但在蛛絲紋路之下,你瞧,現實與虛擬疊合,停車場的影像依然完整無暇顯現,四秒,對了,我將手機對準路燈下空洞的停車場一角,三秒,迷你龍還在那裡。

就是現在,把手指滑出。

去抓住他。

但下一秒,忽然遲疑了。

我把螢幕拿開,在手機後方,那是真實世界,和剛剛螢幕裡沒多大差別,偌大的空間裡,一盞幽幽地路燈,銘黃光下,現實世界多空洞,當然,沒有活跳跳的龍了。

可就著街燈的光,我清楚看見,在路燈下方竄出來的野草之間,放了一個瓷藍的甕,小小巧巧,四邊用膠帶貼著,那蓋子不知道什麼被弄裂了,很窄的孔洞之內有一個更幽深的說不出是什麼的黑暗。

我眼光再移回手機。

迷你龍還在那裡。

再移開手機。

是那只甕。

再移回手機。

迷你龍。

(只要把手指貼著螢幕揮出的話。)

(但是,我會把什麼抓回來。)

遲疑之間,耳邊響起清楚的倒數。2,1。

夏天的風好涼好涼的。

也有這樣的事情,和鬼故事無關,我只是忽然明白,這一生我想要的,大概就是這樣了。若不是,「我發現你了」,就是「請你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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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陳栢青

陳栢青
攝影/陳藝堂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華語科幻星雲獎、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等。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散文選,並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2016年出版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

【外邊世界】繪者:曾怡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