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日太陽下山後,她的父親就變得不一樣了⋯⋯
photo from Flickr by Meritxell Garcia
文/周貞利
二○○五年十月
一轉眼,爸媽來台北跟我同住也有兩、三個月了,適應的情況非常好,令我十分欣慰。爸爸的病況大致還好,白天相對穩定些。有時叔叔們來看他,甚至還懷疑醫生的診斷,他們認為爸只是記憶力衰退而已,沒有理由相信一個好端端的人,五年後會成為靠鼻胃管進食,長期臥床,命在旦夕的植物人。
但是,沒有和他一起生活的人,無法體會失智症對病人和家屬最殘暴的攻擊:黃昏症候群。這是病魔最陰險的一面,它讓白天看似正常的病患,到了傍晚太陽下山後變成一隻毫無理智、失心焦慮、暴躁恐慌的困獸。
著眼於解決方案,而不執著於探究原因
爸爸的黃昏症候群一開始是每天下午大約四、五點的時候,他會將門窗都緊緊的關上,還要用膠帶黏貼窗戶的四周,再用廣告紙、報紙,或是只要拿得到的紙張,通通貼到窗戶的玻璃上,然後拉上窗簾,再拿曬衣夾一個一個的夾滿窗簾。所以每天這個時候,爸爸便開始把電風扇插頭拔掉,他已經不會使用開關了。讓風扇停止運轉是第一步,接著開始找膠帶、剪刀、紙張、曬衣夾,進行房子的密封工程:關房門、櫥櫃門,最後再把每個窗口都封死。
媽媽無法忍受他的行為,一再的追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爸自顧自做他的,完全不理會媽的質問。媽只好再插上風扇插頭,再打開封好的窗子。媽媽的舉動會引起爸爸異常的憤怒,會突然對媽媽大吼:「妳這是在幹什麼!」馬上再扯下電線,或是用力撥開媽媽正在撕膠布的手。媽媽自從嫁給爸爸,從未受過他這般粗魯的對待,於是衝突就爆發了。
以往,媽媽總是強勢的一方,現在情勢一下子逆轉了。強辭還可奪理,當遇到無理可奪、無辭可說的時候,就只能投降了。
看到在一旁掩面痛哭的媽媽,爸爸在這個時候唯一能擠出的一句話竟是:「這樣不對,要那樣才對!」然後自己再把窗子重新封死,窗簾再度拉上,繼續夾曬衣夾。
順勢而為,不是逆勢阻撓
我的做法很簡單,當爸爸開始拔掉屋內的所有風扇插頭時,我便偷偷地把冷氣空調打開。爸爸拔不到空調的電線插頭,也不會注意到冷氣是否開著,於是,爸爸的目的達到了,而媽媽也不覺得悶熱,這不就皆大歡喜了嗎?接著我做給媽媽看,教她如何應付這每天要上演一次的坎。媽媽靜靜地坐在一旁,看我不但不搶回爸爸手上的膠帶和剪刀,反而是主動地幫他準備更多工具材料,再帶著他到窗戶邊,讓他關上窗戶,再幫忙剪膠帶、裁紙張,配合做他想做的事,更不時地讚美他做得很棒。
由於受到認同肯定,他的情緒就非常平穩,很專注地把窗戶黏貼到自己最滿意的程度。
順著他的毛梳,天下太平
通常我會站在失智者的位置看事情,這個時候如果是我,我想怎麼做?我不可以堅持常理去看待失智者的內心世界,要站在與他同一個位置看世界。用這樣的方式陪伴爸爸走這一段渾沌期,讓他覺得自己是被接受、被認同,是有成就感的。結論是混亂時,只要順著他的毛梳,就會天下太平。黃昏症候群,現在看來,其實也沒那麼可怕。
爸媽開始分床,也是從這段期間開始的。同床共枕超過半世紀的恩愛夫妻,走到這一步,媽媽的感慨與無奈是無以言喻的。但她調適得很好,值得讚許。
※ 本文摘錄自《記憶空了,愛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