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青之大人的廚房】在廚房沐浴,在浴室烹調

珍妮佛‧伊根的小說《時間裡的痴人》裡有這樣一段,女子莎夏帶著網路上認識的男人回家了。男人走進莎夏租的小公寓裡,首先注意到是莎夏的廚房,「廚房裡有浴缸耶」,男人說:「這是廚房有浴缸的那種公寓,對不對?」

「我喜歡這個地方,」男人說:「感覺像老紐約,大家都聽說過這種公寓,但你是怎麼找到的?」

《時間裡的痴人》總讓我感到很神祕,因為很神祕,所以無法放下,只好一看再看。上一個短篇的配角成為下個短篇的主角,像是大隊接力,但那畢竟不是朝結局邁進的小說,不是在情節線上進擊或退卻,沒一個終點,反而更接近抒情詩篇的,內在有一個淚腺體或腎上腺素,生活裡瑣碎事情堆疊,某一刻,瓶蓋忽然被扭開了,那時情緒像氣泡般猛然冒出來,皮膚上生出些雞皮疙瘩。心裡有些愁。很多時候,我跟別人提起這本小說,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總這樣作結:「那就是一本『廚房裡有浴缸』的小說啊。」

廚房裡有浴缸,飲食與盥洗,一個大鍋裡煙氣蒸騰,哪一塊肉不是被燙得白裡透紅,眼鏡都迷茫了,可你知道,那原本就是功能性全然不同的兩個空間,在房子裡該是南北極一般對立的存在,老師傅會捻著鬚角告訴你,五行上浴廁屬水,廚房屬火,浴廁門開在廚房內,屬水火剋,風水上則有「糞口塞嘴口」之憂,使男不娶女不嫁。誰能想到不過是一道門開通浴室和廚房,就能引發種族大滅絕,更何況是浴缸直接架在廚房裡呢?閉上眼睛,我們能想像卡車變形成機器人,複雜的卡榫鐵軸碾合推移使車門展成臂膀讓車窗開成胸口,能想像操場或泳池從中間剖開下頭成巨大機械人或蝙蝠車竄出之隱密停車場,但是,浴缸設置在廚房裡,那是怎樣的風景?

首先考慮到格局,能夠在既有烹調設備之外,再容納一座浴缸,那廚房該有多大?浴缸應該不會直接鑲在流理台上吧,不然就成洗菜丟碗的水槽了。不,也許可以採複合式設計,置於廚房中央,或是轉角邊的位置,上蓋木板或塑膠蓋,代替料理桌面使用,上頭菜刀切得咚咚響,下頭有個一人寬夠讓身體整個潛入的空間,如今灑滿冰塊並塞入幾瓶待醒的酒。

進一步想,浴缸已經大喊指揮艇組合和廚房結合在一起,那是否表示,浴室便和馬桶洗手臺一邊一國正式切割了呢?也就是,廁所真的只是廁所了吧。這是小說的空間偵探學,翻開《時間裡的痴人》,跟著進入莎夏公寓的男人腳步走,再翻過去幾頁,男人提出建議,他想在浴缸裡洗個澡,他們討論水溫,莎夏說:「我喜歡很燙,很燙」,一語雙關,煙霧瞬間瀰漫了整個廚房,剩下兩隻褪下衣服的獸,眼睛在放光,小說描述:「莎夏的毛巾放在浴室的籃子裡,艾列克斯拿了毛巾,關上浴室門,莎夏聽見他開始尿尿……」,原來如此,所以果然是浴廁分離的,可再細想,已經沒有了浴缸,可那個男人進去尿尿的空間,中文翻譯還是用「浴室」,莫非,那裡頭另有一套衛浴設備?怎麼想都不明白啊。不管文字寫得多清楚,浴缸在廚房裡,就像飛碟陡然降落在籬笆後的草坪上,無論怎麼努力踮起腳尖,也是沒有辦法想像著陸後的具體樣貌。

此後,每每想到紐約,插上小旗子似腦內輪番冒出「帝國大廈」、「自由女神像」、「時代廣場」、「布魯克林大橋」、「柏油路面上排氣孔冒出蒸汽有帶毛帽小混混持刀貼近的小巷」……一如幻影燈幻燈片換幕快轉的印象終端,總是連結到「一間有浴缸的廚房。」,對我來說,紐約是什麼?紐約是「廚房裡有浴缸的地方」。

後來讀 Amy Hest 的繪本《潔西過大海》,那裡頭寫,潔西來到表姊家,表姊就住紐約東區下城:「她的房子在一棟公寓裡三樓,廚房裡有浴缸。」

關鍵字出現。於是便對這本書多了點親切。也是到浴缸出現在廚房那一刻,才體會到,潔西真的到紐約了。

更後來,又讀到雪倫‧朱津的學術論述《裸城:純正都市地方的生與死》,作者追想起過去紐約,多懷念啊,但還是要正色說:「我也不認為貧窮的房客就活該永遠住在老舊公寓裡,浴缸擺在廚房,因為房東不想蓋浴室。」,腦海裡的門鈴又被按響了,回頭審視小說地圖,《時間裡的痴人》裡莎夏是帶著遠大夢想投身工作的女子,租下那座公寓時以為「這裡只是往上爬的過站」,而現在呢?「一切顯得根深蒂固,累積東西與重量,讓她深陷其中」,看得出來生活不是太差,但也不會好到哪。而《潔西過大海》明確點出潔西與親戚們的移民身分,一切從簡,日子還在起步。所以浴缸在廚房裡並不是出於某種美學或是奇想天外──如果瓦斯可以同時加熱爐子與浴缸──而是一種更實惠的目的,例如房東不想蓋浴室,例如,經濟上不許可。

心底浮起一種淡淡的哀愁,像是看到電影裡太空人東搞西弄拿起螺絲與各國語言說明書僅為了把三插孔插頭壓入二插孔插座中或讓暗下燈來的儀表重新運作。但偶爾,差不多是在台北盆地某個困頓的雨夜裡無聊攪動鐵鍋裡薑湯,或是痴迷望著爐邊湧溢藍色火焰邊時,有那麼一瞬,我會想像自己正坐在浴缸裡,本來擱在上頭的木板斜斜倚在一邊,滴下的水都沿著廚房地磚走迷宮,旁旁料理槽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擱著的碗才新洗,還沒用毛巾擦乾,如今又濛上一層霧光,咖啡壺咕嚕作響,蒸汽裡分不出是咖啡豆香還是浴鹽氣味,正等我用腳趾斜勾起吊掛的毛巾,好倒出第一杯咖啡,腹裡暖暖的,跟著蹲身把自己泡在剛好的溫度裡。

那終究是屬於旅人的想像,煙霧繚繞,水多熱,也不會是移民、或抱著夢想來到大蘋果奮鬥的男人女人們正側身進入的那座浴缸。他們真正感覺到那裡頭的溫度,而我只是手指沾沾。有浴缸的廚房長什麼模樣呢?那是怎樣也無法明確說明的。

但這樣也好,地圖上從此多了一個空白的地方,紐約成為我的遠方。遠方並不是因為它是紐約,不是因為它在另一個國度。而是因為廚房裡有浴缸。那是我經驗與想像的邊界,也就是生活的邊界,便成為整個宇宙裡離我最遙遠的地方。有一天,我一定要去。有一天,就算我去了,我也不一定能找到有浴缸的廚房。除非我真的生活在裡面,知道一座浴缸是怎麼放在廚房裡頭。知道有一個地方,水扭開可以生飲,而我泡在那裡頭,唇印還留在玻璃杯緣,一切在裡面,也在外面。

很久以後,我在中村好文的《住宅讀本》中讀到,日本無賴派作家檀一雄能夠在廁所中作料理,中村好文引述檀一雄文字:「沒有廚房也沒什麼好懼怕的,只要是附加浴室和廁所的房間,其實就很夠了。不論到什麼地方,只有登山時能使用的小砧板,菜刀和煤氣爐,是不能忘記帶的」,該書並附上圖示,只見洗手臺中泡著一尾待刮鱗片的魚,馬桶蓋闔起且壓上砧板(一旁括號:無賴式調理台),浴缸滿滿放了水,上頭撐起旅行箱,箱子上煤氣爐一點艷苗正熱,一座微型的廚房成形了,克難,卻毫不見髒,反而生機勃勃的。

有人在廚房裡洗澡。有人在浴室裡煮飯。我是這樣想,世界這麼大,大概就是廚房到浴室的距離而已。但就算浴室已經在廚房裡了,那麼近,我們還是要走上很遠很遠,怎麼望,看不到,也到不了,無法描繪它真正的樣貌。但那是沒有關係的喔。只要帶著廚房在浴室裡的心情就好了。只要隨身帶著登山時用的小砧板、菜刀和煤氣爐──不,也許是 Noah And The Whale 樂團的歌〈Life Is Life〉就可以,它怎麼唱的?我用鉛筆抄下來,現在還躺在我的口袋裡:「他選在午夜離開家,只帶著堅強與年輕,只是為了尋找比自己想成為的人還要偉大一點的物事。」──只要這樣就夠了,哪裡都可以去,哪裡都不是問題。隨時都可以出發。現在就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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