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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棟摩天大樓裡,每個居民都是異鄉人

文/陳雪

林夢宇 45 歲 摩天樓仲介業者 C 棟 37 樓住戶

不知為何,他就是對人與屋子的關係感興趣,天生適合買賣房子。

他人生最精華的時光都與這棟樓共度,這佇立於四線道路邊的摩天樓特別醒目,雖然這一區高樓滿布,少說也有三座摩天樓,但這棟樓高度最高、佔地最寬廣,粉藕與磚紅兩色拼成的外觀遠望像一座高山,上面密麻布滿了白色氣密窗窗框,當你朝它走近,大樓瞬間又化成融入此區域的一大片住宅群,你走進它的腹地範圍,不再被它的巨大震懾,而是驚訝於它比想像中破舊些,如此一個龐然大物,也有老去的時光。

他常自稱是這棟大樓的「樓主」,從二十年前大樓預售的時代就來此工作了,當時是在建設公司銷售部,大樓完工後還待了三年,後來才跳出來自己開仲介公司,專做這間大樓租賃買賣,經手的房子數百間。這大樓的結構、歷史、住戶的身分背景他如數家珍。他在房價最低點每坪十四萬時,因炒作股票失利,把最初用員工價的四十五坪公寓賣掉,買了一個十五坪樓中樓投資,租了兩房的公寓自住,但身價已從A棟降至C棟,也只能安慰自己:「客人都在這邊嘛。」

如今房價可又上看四十五,眼看明年地鐵通車後就會飆破五十,當然,台北的房價也早就高過紐約、東京,他們這棟樓也比不上附近新建的「捷運共構」。「咱們的摩天樓已經舊了啊!」他哀嘆。建設公司老闆早已脫產大陸,住戶更迭,CD兩棟以套房為主更是來來去去旅館一般混雜。幸好這一千多戶超過三千名住戶的大社區,有個勢力強大的社區自治會,仍運作自如,繼續著它的脈動。他公司的牆上掛了幾十副鑰匙,這棟大樓等待買賣出租的空屋無論大小規格,一半以上都在他手裡,即使不是委託給他,但何時遷入遷出,何人來來去去,他都心裡有數,大樓四棟三班制二十個管理員,每個都是他的心腹,他的眼目。

他承認自己有種小國島主心態,後來幾年附近明明也蓋起了三棟高樓,但「毫無想像力啊」,都是「贗品」,他這心態彷彿當時建築師是他了。可他確實瞧不起那幾棟樓,沒有「城市」的想像,高度不夠,寬度不夠,只會搞什麼「奢華」的噱頭,這種大樓到處都有啦,有錢就蓋得起來。但當初到底是誰先有那種眼光,在此不毛之地首先想像能夠建造出這種國際性、現代化的「城中之城」呢?摩天大樓作為一個建築,其意義不僅在於「摩天」之高,更在於它擁有企圖改變地景地貌,改變人們對於居住想像的野心與創造力。那時雙和一帶還都只是矮樓與田地啊!

唉,跟誰說這些去。大家看的不也都是房價嗎?

最近每天他從三十七樓的住家公寓搭電梯下到八樓位於社區中庭空中花園的辦公室,會感到頭暈,中庭風大,辦公室就在最空曠的地方,這座樓一樓是金店面,公共設施都設在八樓,露天游泳池、健身房、籃球場、洗衣間、圖書館,還有個迷你高爾夫球練習場,就在他辦公室旁邊。

他每天早上都會到這片迷你高爾夫球場做點體操,所謂的練習場不過是一片塑膠草皮,小小的水池永遠沒水,幾個球洞裡老是被玩具或樹葉堵塞。從沒看過誰來練習,偶爾會有個白人住戶在這兒赤裸上身做日光浴。

到了夏天,這裡可熱鬧了,游泳池請了專業救生員,還設置游泳班,大人小孩圍滿泳池內外,像個水上樂園,那時中庭的花樹盛開,真是繽紛。

然而,現在是冬天,冬天就是蕭瑟,大樓風讓中庭變成冷凍庫,誰都不想來逛逛了。過年前成交量都少,大家不喜歡在過年前變動,幸好他的租屋工作依然暢旺,然而,心中一股驅不散的憂愁始終盤旋,林夢宇為情所苦。

他點燃香菸,煙霧快速被風吹散。所謂的大樓風,強大得能把人吹跑,偶爾無風的日子,會非常舒適,但十天幾乎有七天大風,可惜了這一片美景。但是成天待在十坪大的辦公室,要抽菸就到外頭去,他每天要出來二十次。

他繼續抽菸,站在中庭裡,四周空曠,對面就是山,山上有高壓電塔,有樹林、小廟,有藍天白雲。「景觀是無價的」,他總是這樣對客戶說。

車河對岸,有一片密匝匝的樹林,那已是縣交,想來是私人保留地吧,面積很大,山林地大概也沒什麼用途,但就像他自家的庭院,眼睛可以直接觸及那深深的綠意,即使無法分辨樹種,那有什麼要緊,重要的是那片「綠」,能使絕望的生活活化。

從事仲介工作以來,他偶爾會與女人在尚未出租的空屋內幽會,簡直像是定期發作的怪病。他抽屜裡藏有一支鑰匙,就是近期他準備用來約會的房間。

房間不固定,但準備著總是有用,他喜歡從掛在牆上特製木盒子裡一排一排標有房號樓別的鑰匙中隨意抽出一串,說隨意是誇張了,這麼多年,哪個釘子掛著哪樓哪戶,哪戶是什麼格局他都知道,畢竟業主來託租,都是他親自接待,仔細徵詢過的。況且換來換去,會出租的就是那些個房子,偶爾有新的單位出租,他總是迫不及待想去「開房間」。

這念頭真齷齪。但他忍不住想,這是他掌握與佔有這棟大樓的一種方式,他自己買屋、賣屋,也仲介別人的買賣租賃,除此之外,他還要以祕密的方式入侵。

這不是一棟最高級的樓,這裡問題很多,可是他對此處有歸屬感、認同感,因為他的工作、生活、朋友、愛情以及財產都在這裡。他最壯年的時光也全貢獻給這座樓,這樓回饋給他的,除了實質上的金錢、經驗與人脈,就是這段不為人知的「祕密時光」。無論一房、兩房或挑高夾層屋,他從不帶人去三房的公寓,不知為什麼,就是有點顧忌,或許因為他自己住的就是三房,不想有感覺或印象上的重疊。

這件事純粹而簡單,與他的家庭是切割開來的。

他喜愛的是那種感覺一切未知,什麼都有可能的,即將開始什麼,卻很快就會落幕,使得過程裡的每一分鐘都是最後一分鐘。他與某人,無論何種年紀,都是頗有風姿的女人,有幾個甚至是大美女,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一間房屋,無論是房東請業者精心裝修、附設全套家電,或什麼家具均無的空屋,甚至是品味俗麗陳設簡陋的房屋,他將這些經手的屋子視為自己領土,所以在這些屋裡與他的女人們性交。

奇怪,小個子小臉的他,中年後反而吸引許多女人。可能在這大樓待久了,他幾乎可以立即判斷前來尋屋的人已婚未婚,大致經濟生活背景、性格等,他甚至也能看出女人對他是否有意,什麼樣的方式能勾引得上。

老婆如果知道,肯定認為他是變態,屋主如果知道,他在這棟大樓的房仲工作就此報銷,這業界也別想混了。

但他忍不住。
如何開始?怎麼結束?停不了。

他在這些等待出售或出租的空屋裡,與不知為何也渴求著慰藉的女人,模擬著某種「情侶」狀態,無論熱天冷天,屋裡都沒有棉被這種東西,夏天幸而有空調,到了冬天,有時他會從辦公室把冷氣毯帶上,後來他甚至買了台暖氣機,偷偷藏著。一間屋子頂多用上兩次,怕被發現也是,主要是多去幾次就會讓事情變得太真實。

他逐漸區隔與妻子和這些女人的交往,彷彿只有在這些無生活感的場所,才能激發他無比詩意的慾望,某種「企圖填滿」的意識轉化成性慾。

這些穿戴整齊,臉色忐忑,像是做壞事(確實是做壞事啊)的心虛又亢奮的女人,赤裸著身體躺在地板或床鋪上,旁邊放著散亂的衣服、礦泉水、皮包,以如此克難的方式,卻令人更加興奮。他們會花很長的時間性交,過程裡還會調笑似的詢問對方關於租屋的問題。有些人因此住下來了,在社區裡遇見時,平常得就像遇上國中同學,好像認得,又不太熟悉,只能簡單地點頭。有些女人,再也沒見過。

他真正見識過頂樓四十五樓的風景,那個三面都是窗的二十坪的樓中樓大套房,一直都空著,玻璃屋似的,後來她就住在那。他每週一次去見她,六坪大的露台,種滿了植物,他幫她買了一座露天咖啡桌椅,白色帆布傘,髹白漆古典座椅。他們曾在那鐵椅上做過愛,逼近人臉的夜空,藍壓壓天幕裡有幾點星光,溫暖夏日晚風拂面,他們甚至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翻滾,女人說,「應該種點韓國草,就更軟了」。

每當他想要逃離生活,他就往那個樓中樓走去。女人從來不拒絕他。

在女人的要求下他學會用領帶與絲襪綑綁她的身體,「再多一點」,一點疼痛與束縛,「再多一點」,而他們倆都在疼痛與束縛裡得到放鬆。有時會在做愛後激烈地哭泣,他想,她愛著他,他也愛著她,是一種無望的愛,因為他們不可能離開這座空中樓閣到其他地方一起生活,他們的關係只有性,美妙絕倫、令人心碎神傷。每次從她那兒離開,搭電梯下樓,都像重返人間。

後來很長時間裡,他沒再愛過誰,不曾與其他女人維持固定的關係,他只是需要一個空屋,一個短暫接觸不會造成彼此困擾的女人。他是這樣的男人,難保自己的妻子不會也跑去偷吃,他的妻看來冰清玉潔,說不定會找社區最髒最傻的水電工上床。他不知道,他不在乎,等事情發生了再說。不,即使如此,他也不會離婚。

即使離婚,他也絕不離開這座樓。
這裡是他的國,這裡有他的愛與他的夢,他失去的,以及他擁有的。

※ 本文摘錄自《摩天大樓》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