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瑪格麗特的身世之謎──杯緣鹽花是男友思念她的眼淚?
文/侯力元
關於流彈,其實像流言或者反過來,一張嘴無的放矢毫不思索真假對錯,看到黑影就開槍。不知道是誰開始的,他們說,Margarita 這支與前英首相同名的雲白色經典款調酒,其實是紀念一位狩獵場上被流彈射死的女性,「洛杉磯某間酒吧」裡的知名調酒師是她的男友,因為太想念她了,只好用淚水,以及象徵性的鹽花在杯口遙奠逝去多年的無緣的人。
調酒的故事很多,瑪格麗特女士沒有結局的悲戀,大概跟諷刺英女皇一世的 Bloody Mary 或者是被莎拉潔西卡派克喝紅的 Cosmopolitan 齊名,都是酒吧與調酒師練功的基本配備。一間酒吧可能點不到其中一款,總不可能三款都推不上桌來。那就瞎透了,下次別去那間酒吧。
被「流彈」擊中的這位瑪格麗特女士也許就像歷史或電影裡的某個女角色,總有些出土的文物可以和紀錄文獻互相佐證她的存在,但同時也會有許多連李安或史匹柏這樣的國際名導都無法捕捉到的隱藏版鏡頭。我指的是,這名女子如果真的存在,卻不能代表或證明她的下場以及她的男友,真如這個流傳了許多年的故事所敘述的一樣。
先離開 1948,傳聞中 Margarita 的誕生年分。回到我剛進吧檯實習的第三天,我的學長 R 失戀那天。調酒老師 May 碰巧排休,我有很多事情都只能求教於比我還徬徨無助,面容憔悴兩眼失神的學長R。那時候的我,連酒瓶都掌握不好,Margarita 專用的雞尾酒杯,杯口甚寬,杯壁特薄,常常一翻手就是瓶嘴親杯口,打破幾組杯子都是常有的事。雞尾酒杯是酒吧必備的杯款,但是也很容易被敲破,除了調酒師自己的失誤和服務生的粗心大意之外,它還會被包包、裙襬、衣袖以及任何波希米亞風,充滿披披掛掛邊疆性格的裝束揮倒。倒三角杯皿與金雞獨立的杯腳設計,讓它與燒火吞焰的 Shot 杯同為調酒師又愛又恨的美麗昂貴耗材。Shot 杯扣除被客人拐帶到包包的失竊率,看似厚實的杯底結構其實擊碎率也很高;因為客人總會捏著小巧的 Shot 杯大力往桌上一砸,喊著:「乾啦!」有時候杯子飛出去,地板或沙發就「濕啦」。
總之那天,學長R連著把這兩種杯子都各砸破一次。
「還好吧?」我問。那時候學長手裡的 Margarita 搖到一半,冰鎮過的杯子卻被打翻在地,我把玻璃碎片踢到一旁,趕緊先從冰箱裡再拿一個杯子出來,但是學長卻低著頭不發一語,好像搖壞這杯酒就會被客人沒收他的調酒證照那樣。
「不好。」學長R一扭頭,就跑去廁所。我在吧檯上只能跟等不到酒卻看到學長 R 失態的客人賠罪兼瞎扯,慌張地在一整排基酒面前眼巴巴地等學長 R 回來控制局面。
當時我也端不出像樣的酒,望著客人乾笑;學長 R 再回到吧檯上的時候,故作振奮地隨手拿起 Shake 杯就要開始加冰塊、倒酒、劇烈震盪。在他兩手猛晃的時候,掛在他臉上的水珠也被甩了出來,四處飛濺。他像是剛哭過又不得已洗了把臉掩飾;想要魚目混珠,卻讓人更在意他濕潤的臉龐和泛紅的眼眶。
「你試一下,這就是我搖的 Margarita。」他把 Shake 杯的小杯蓋打開,倒了一點點,自己先沾了一口,然後推到我面前要我試喝。調酒師每出一杯酒,都必須在倒入客人的酒杯之前,自己先試喝一些。所以有時候碰上節慶活動,光是試喝客人的酒就先把自己給試醉了。我明明一杯完整的酒也沒碰上嘴,只是忙著出酒給客人,不到午夜十二點跨年倒數卻已經腳步輕盈,眼光渙散,數完歸零隨時可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怎麼,有點苦?」而且還是 Tequila 的原生臭青苦味,頹然的龍舌蘭草在荒原上被烈日烘烤,還要忍受幾隻小蟲子的啃咬;如果草木有情,這樣內煎外焦的生長環境,任誰都會滿腹苦水無處宣洩吧?取 Tequila的 香氣而減弱它的苦味,是調製的重點,因此調酒的秘訣沒有別的,就是中國人那句「調合鼎鼐」的老話──把苦的用甜的沖,酸的配點辣的攪和。Tequila 獨特的苦味是替調酒增色的秘密,但如果沒有搖散,帶苦味的Tequila調酒可是比 Brandy 調酒那莫名的水果酸腐氣味還難讓人接受。
「會嗎?」他說,他不相信這是苦的。又喝了一小口,滿臉狐疑地看著我,他咂咂舌頭:「不會啊。」是的,有什麼可以比他那夜的處境更苦呢?
如果瑪格麗特在陽世的男友,當真如此思念她,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而日思夜想地發明了 Margarita,那麼,Margarita 嚐起來的味道應該會像學長 R 調出的這杯藥草酒,又苦又澀,五感複雜。Margarita 應該是紅不起來的酒,或者會變成像 Bloody Mary 一樣只得某些客群的狂熱,同時招致另一波客源的鄙夷。但是至今 Margarita 都是極暢銷的酒款,少說有三十種或者更多不同的顏色,每一種都自稱自己是 Margarita,而喝起來也確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異,只是多了不同的水果香氣或花草口味,酒名前面冠上不同的膚色國籍,有的叫蜜桃有的是香瓜;Margarita 的酒譜五花八門,全賴 Tequila 的苦味能和各種花果類的副食材有意想不到的合作關係,這顯然不是瑪格麗特隨便托夢給她前男友就能交代清楚的。如果是紀念瑪格麗特的奠酒,那麼酒譜應該有一定的規範,例如杯口的鹽花必須存在;但是酒譜很早就發生了分歧,當年用細鹽沾抹杯口的原始喝法,沒多久就被推翻,把鹽巴全刮下來留給內場拌薯條,單純用疊成小山的碎冰搭配搖勻的 Margarita,稱為 Frozen Margarita。那麼,什麼眼淚不眼淚的傳奇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
晚上走一圈酒吧林立的安和路或信義計畫區,至少會聽到七十個七次關於 Margarita 的故事,當然也包括雞尾酒的起源;如果講得詳細一點,調酒師或甚至自詡千杯不醉酒客們還會比手劃腳地說那位知名「調酒師」瑪格麗特的未亡人叫做約翰,John,菜市場到不行的名字應該是很多故事裡的主角。我想約翰是個抄襲的慣犯,他總能提起那隻狡獪的石墨筆,在粗糙的莎草紙上,改編一連串他聽到的「消息」。起初還有活人可以與他質對,糾舉他寫的「消息」和別人的「消息」有點出入:一個未受精的孩子有四段不同身世紀錄,而約翰是誤抄最離譜的,幾乎推翻其他三個人的見證。
然而時間一久,直到死無對證的現在,瑪格麗特果然變成了悼亡的作品,儘管有再多證據,也無從洗刷了。
註:另一個版本是,Margarita 是一位墨西哥籍的女子,她自己就是調酒師,Margarita 也是她發明,用來抵禦酷暑的。因為我的老師 May 也是創作豐富的女調酒師,所以她比較相信這個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