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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絲孟若短篇小說〈王室般毆打〉:「很好,妳慘了,很好。」

文/艾莉絲.孟若

王室般毆打。那是如何開始的?

應該是春日的某個星期六,嫩葉尚未抽枝,但大門已敞開迎接陽光。烏鴉、流水潺潺的溝渠、充滿希望的天氣。每逢週六,芙蘿通常留玫瑰顧店,從玫瑰九歲開始到如今十二歲,已行之有年。芙蘿會趁這天過橋到漢拉第(人們稱為「到上城」)購物,觀察別人,聽人說話,其中包括律師戴維斯的太太、英國聖公會教區牧師的太太、獸醫麥凱的太太。芙蘿回家後會模仿她們輕浮的聲音,讓她們聽起來像愚蠢、浮華、自大的怪物。

芙蘿採買完畢後,會去皇后旅館的咖啡館吃一客聖代冰淇淋。什麼口味的聖代?她回家後,玫瑰與布萊恩總想知道答案,如果只是鳳梨或奶油糖口味,他們會大失所望,若是「鐵皮屋頂」或「黑白雙拼」口味,他們會樂不可支。吃完聖代後,她會抽根菸;她隨身帶一些捲好的菸,這樣就不必當眾捲菸。她會抽菸,但若是別人抽,她會說那是炫耀。抽菸是她在多倫多工作那段日子留下的習慣,她知道這是自找麻煩。有一次在皇后旅館裡,有位天主教神父直接走向她,她還來不及拿出火柴,他就掏出打火機為她點菸,她向他道謝,但沒與他攀談,以免他想說服她改變信仰。

另一次的回家途中,她看見通往小鎮的橋上有位身穿藍夾克的男孩站在盡頭,他似乎正凝視水面,約莫十八、十九歲,不是她認識的人。她立刻看出他骨瘦如柴,一臉虛弱,心事重重。他想跳河嗎?就在她走到他身旁時,他轉過身,敞開夾克與褲子,裸露身體。芙蘿那天冷得緊緊抓住大衣領口,他一定凍僵了。
芙蘿說第一眼看見他手裡的東西時,她只想著:他拿著一根波隆那香腸在這裡做什麼?

她可以這樣說,那是講出事實,不是說笑。芙蘿向來鄙視下流話,她會出去對著坐在店門前的老人大吼:「如果你們想待在這裡,最好把嘴巴放乾淨!」

那麼就是週六。出於某個原因,這天芙蘿沒去上城,決定留在家刷洗廚房地板,或許這讓她心情惡劣,或許她反正就是心情差,可能是因為別人沒付帳或春天惹人心煩。她與玫瑰開始爭執,她們永遠在吵架,就像一再回到其他夢境的夢,它越過山丘、穿過大門,令人惱火的朦朧、稠密、熟悉、難以捉摸。

她們用手推車將所有椅子移出廚房,準備刷洗地板,還得把店裡額外的一些日常用品搬走,包括數瓶罐裝食物、錫罐裝的楓糖漿、罐裝煤油、幾瓶醋。她們將這些物品拿到柴棚。這時布萊恩約莫五、六歲,他也幫忙拖錫罐。

芙蘿說:「對,」她從我們錯過的開頭往下講,「對,還有妳教布萊恩的髒話。」

「什麼髒話?」

「他還不懂事。」

從廚房到柴棚要往下走一個臺階,臺階鋪著破舊磨損的地毯,玫瑰甚至不記得看過上頭的圖案。拖著錫罐的布萊恩鬆手。

玫瑰輕聲說:「兩個溫哥華……」

芙蘿回到廚房,布萊恩的目光從芙蘿移向玫瑰。玫瑰稍微提高音量,用抑揚頓挫的鼓舞嗓音再度說:「兩個溫哥華……」

布萊恩接完話:「被鼻涕油煎!」他再也無法克制。

「兩個醃漬的蠢蛋……」

「……被綁成結!」

這就是了。髒話。

兩個溫哥華被鼻涕油煎!

兩個醃漬的蠢蛋被綁成結!

玫瑰知道這個髒話好幾年了,她剛上學就學會了。當時她回家問芙蘿:溫哥華是什麼?

「那是一座城市,離這裡很遠。」

「除了是城市,它還有別的意思嗎?」

芙蘿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玫瑰說溫哥華怎麼會被油煎呢?此時逼近危險時刻、她必須說出整段髒話的歡樂時刻:「兩個溫哥華被鼻涕油煎!兩個醃漬的蠢蛋被綁成結!」

可想而知,芙蘿氣得大吼:「妳等著挨揍!再說一次,妳就會被痛扁一頓!」

玫瑰無法克制。她溫柔哼著這個髒話,試著大聲說出其中天真的字眼,輕聲哼著粗俗的字眼。「鼻涕」和「蠢蛋」這些字眼當然讓她開心,但她快樂的原因不僅止於此,還有醃漬、打結、難以想像的溫哥華。她在腦中幻想溫哥華就像鍋裡抽搐的章魚。一團混亂的理智、瘋癲的火花與劈啪聲。

最近她再度想起這段話,教給布萊恩,看看它是否對他造成相同的影響,結果當然是如此。

芙蘿說:「噢,我聽到你們的話了!我聽到了!我警告你們!」

所以她出言警告了,布萊恩聽了進去,跑出柴棚,為所欲為。他是男孩,能自由決定要不要幫忙、要不要參與,對家庭紛爭置身事外。反正除了用來對付彼此之外,她們不需要他,根本沒注意到他離開了。她們持續爭吵,無法克制,無法不招惹對方。她們看似休兵,其實只是蓄勢待發。

芙蘿拿出洗滌桶、刷子、抹布、膝蓋靠墊,那是一塊骯髒的紅色橡膠墊。她開始刷洗地板,廚房裡僅剩餐桌能坐,玫瑰坐在上頭,雙腳盪啊盪的。她能感覺到冰冷的油布,這是因為她穿著短褲,那是去年夏天的褪色緊身短褲,從夏日衣物袋挖出來的,放了一個冬季而有些霉味。

芙蘿在下面匍匐幹活兒,一邊用刷子刷地,一邊拿抹布擦地。她的長腿白皙結實,布滿藍色靜脈,彷彿有人用不褪色的彩色鉛筆在她腿上繪出河流。她用刷子猛刷油氈,拿抹布快速擦地,傳達出一股異常的力量、一種猛烈的厭惡感。

她們要對彼此說什麼?這其實不重要。芙蘿提起玫瑰自作聰明的行為、粗魯無禮、馬虎草率、目中無人,還說她喜歡給人添麻煩,不知感激,又提到布萊恩的天真與玫瑰的墮落。芙蘿說:喔,妳該不會以為自己是大人物吧?片刻後又說:妳以為妳是誰?玫瑰以理性溫和的惡意態度頂嘴與反駁,表現出誇張的冷漠。芙蘿失去平常蔑視與沉著的態度,變得異常誇張,她說自己犧牲人生都是為了玫瑰,當年她看見玫瑰的爸爸拖著一個小女嬰,心想這個男人要怎麼辦?所以她嫁給他,如今跪在這裡刷地。

此時鈴聲響起,宣告顧客上門。因為她們開始爭吵,所以玫瑰不能進店裡招呼顧客。芙蘿起身,匆匆脫掉圍裙,咕噥一聲,但不是為了表達什麼,玫瑰也不能分享這聲咕噥隱含的憤怒。芙蘿走進店裡服務客人,玫瑰聽到她用平常的聲音說:「是時候了!當然!」

接著,她回到廚房,繫上圍裙,準備繼續開戰。

「妳從不替別人著想,只想到自己!妳從不想一想我為妳做的事。」

「我從未要求妳做任何事,我真希望妳沒做那些事,我會過得更好。」

玫瑰直接朝芙蘿微笑說出這番話,此時芙蘿還沒跪到地上,她看見玫瑰的笑容,於是抓了掛在桶子邊緣的抹布扔向玫瑰。芙蘿或許打算砸到玫瑰臉上,卻掉在她腿上,玫瑰抬起腳接住抹布,懶洋洋地將它甩到腳踝上。

芙蘿說:「很好,妳慘了,很好。」

玫瑰看著她走向柴棚的門,聽見她沉重的腳步聲穿過柴棚,停在門口。紗門尚未裝上,一塊磚頭撐住敞開的防風雪外門。芙蘿大聲喊著玫瑰的爸爸,用召喚的警告語氣叫他,彷彿不順從她,他就要準備面對壞消息,他會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廚房地板有五、六種不同圖案的油氈,芙蘿不花一毛錢拿到油氈碎布,加以巧妙修剪拼湊,並在邊緣鑲上錫條與大頭釘。玫瑰一邊坐在桌上等待,一邊看著地板,望著長方形、三角形、她努力想記起名稱的其他形狀,這些圖形的編排賞心悅目。她聽見芙蘿踩著泥濘地板上嘎吱作響的木板,穿過柴棚回來。芙蘿也在徘徊等待,她與玫瑰再也撐不下去了。

玫瑰聽見爸爸走進廚房,她僵住身子,兩腿發抖,感覺貼著油布的雙腳一陣哆嗦。她爸爸原本埋首於極有趣的平靜工作,腦中轉著想法,卻遭到打斷,被迫抽離,他非得說些話不可。他說:「嗯,怎麼回事? 」

現在芙蘿換了另一種嗓音:富有感情、飽含痛苦、滿懷歉意,彷彿當場裝出這種聲音。她說很抱歉打斷他工作,如果玫瑰沒逼得她心煩意亂,她絕不會打擾他。她如何逼得妳心煩意亂?頂嘴,無禮放肆,說話惡毒。如果芙蘿對母親說出玫瑰那些頂撞的話,她知道她爸爸一定會痛扁她,讓她倒地不起。
玫瑰試著插嘴,想說這不是真的。

什麼不是真的?

她爸爸舉起一隻手,並未看著玫瑰。他說:「安靜。」

玫瑰說這不是真的,指的是她並非挑起紛爭的人,她只是回嘴而已,都是芙蘿主動招惹她。她認為現在芙蘿正捏造最惡劣的謊言,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扭曲一切事實。玫瑰知道無論芙蘿或她說什麼或做什麼其實根本不重要,但她暫時將這項認知撇在一旁。重要的是掙扎,掙扎不可能停止,永不可能,它要在哪裡出現,也只能由它。

※ 本文摘自《妳以為妳是誰?》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