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淘洗英雄──《梅岡城故事》與《守望者》

人性原本不完美,英雄也會有缺憾。──關於《梅岡城故事》與《守望者》

文/蔡秀枝

哈波.李已經深切體會並看見了人性的卑微與南方知識分子為權謀之計而在道德上做出的退讓與屈服,所以《守望者》一書裡的阿提克斯終究無法成為一個完美的英雄。

其實在《梅岡城故事》出版之後,哈波.李一直沒有創寫新作的計畫,也拒絕接受採訪。二○一四年哈波.李的新代理律師東妮雅.卡特(Tonja Carter)對外聲稱:於哈波.李去世的代理律師姐姐(Alice Lee)保管的哈波.李故居保險箱內的舊檔案裡,找到這份稿件,當時以為是《梅岡城故事》的初稿,後來則認為是哈波.李的第二本小說的稿件。哈波.李後來透過律師發表聲明,說明《守望者》是《梅岡城故事》最原初的稿件,內容敘述小女孩絲考特長大成人後由紐約返回梅岡城度假的故事,但是因為當時編輯苔.霍藿夫(Tay Hohoff)建議哈波.李放棄原本的故事,改將小女孩絲考特與哥哥傑姆的童年故事變成小說的重心,尤其是他們共同經歷的父親為黑人被告辯護的強暴訴訟,所以幾翻修改之後,《梅岡城故事》成形。但是哈波.李在《梅岡城故事》出版後,不再提筆寫作,也對《梅岡城故事》保持沉默並拒絕採訪超過五十年。其間文學界亦有人懷疑《梅岡城故事》是另一位南方作家楚門.卡波提(Truman Capote),也是哈波.李的好友(《梅岡城故事》中兩兄妹的友人迪爾的人物原型)所代筆。五十五年之後,《守望者》(二○一五)出版,終於還給哈波.李一個清白,但是作為《梅岡城故事》的原初故事版本,而非哈波.李的「第二本」小說,《守望者》原稿的發現與出版不僅給讀者帶來驚喜,也同時帶出另一波閱讀與思想的震撼。

……作為《梅岡城故事》的原型與原初敘事原稿,《守望者》的確提供了一個未經修飾的文學界面。《梅岡城故事》與《守望者》這兩部小說稿件在小女孩絲考特童年故事上的互相牽扯、兩者出版時的前後時差與故事真相的逆轉,雖然讓許多讀者感到困惑與難以接受,但是《守望者》原稿的發現卻讓兩部小說的關係、中心意旨、現實與虛構,以及小說再現等議題的探討更加具有意義。藉由兩部小說中異質性元素的拉扯,不論是小說人物的認知與身分認同的反差、小說中心主旨由爭取種族平權到傾向種族隔離政策、小說敘事人物觀點由第一人稱到第三人稱的轉換、嘉珀妮亞從忠實忠心的白人女佣到含憤不平的黑人母親與祖母,小絲考特從幼年對父親的崇拜到長大的琴.露易絲對父親傳統的南方頑固白人種族主義與自由派思想的反感與憤恨等種種轉變,呈現出作者原本敘事與當初編輯對南方黑白種族問題與對整個文學界的預期的差距,所以兩部小說之間的差異與逆轉,並非是小說家錯亂意識的呈現,而是因為在當年原稿書寫的當下,哈波.李就已經深切體會並看見了人性的卑微與南方知識分子為權謀之計而在道德上做出的退讓與屈服,所以《守望者》一書裡的阿提克斯終究無法成為一個完美的英雄。

琴.露易絲的所見所聞版本才是哈波.李當年所寫的故事,這是作者寫作欲望的呈現,而《梅岡城故事》則是經過一位優秀且有遠見的編輯所發掘與推波助瀾、發揚政治與道德理想的文學作品。《梅岡城故事》裡具有法律素養與種族平權觀念的阿提克斯是哈波.李透過一個六歲小女孩純真無知的眼睛來解讀,對律師父親的景仰與崇拜,是小女孩在父親的教育下對公平正義的理想所呈現的渴望與展現。它本身其實也是哈波.李與編輯苔.霍藿夫的知遇故事,只是小說裡那種關於追求正義與表彰英雄氣魄的結局對哈波.李而言,可能有些天真無邪的虛弱,雖然整體的法庭教育呈現出對理想正義的期許與堅持。作者的緘默與停筆,或許是對原初寫作欲望所欲呈現的、專屬於南方的種族主義思維與無法真正出版再現南方此種現實氛圍的一種無言的嘆息。哈波.李拒絕對《梅岡城故事》做出評論與不願接受採訪,或許也是因為在外界一面倒的讚美聲中,她實在無法對「被塑造出的完美英雄人物」多加評點或多讚一詞。至於《守望者》裡阿提克斯的道德假面與狹隘自負的種族主義論點,哈波.李則已經在《守望者》的敘事裡藉由琴.露易絲的眼與口來舉發並直接給出評論與進行抨擊了。因此《守望者》一書的出版,意義非比尋常。人性原本不完美,英雄也會有缺憾。道德的瑕疵、權勢的維護,人性也。哈波.李在她當年的第一份原始稿件裡,就已經如是點出了。

返家歸鄉路──遇見什麼樣的自己與他人

守望者》的標題來自於《以賽亞書》第二十一章第六節:「主如是對我說,你去設立守望者,吩咐他報告他所看見的。」守望者為我們訴說著他所見到的一切。守望者的良心與眼睛聯繫著我們觀想的世界。我們需要守望者替我們觀看,也保守我們的良心。《梅岡城故事》裡六歲的琴.露易絲應該會認為她的父親阿提克斯是這樣的一個守望者,他的高尚情操與道德觀念必能守護著梅岡城,引領著大家做出正確而公平的決定。但是在哈波.李的《守望者》稿件裡,透過二十六歲的琴.露易絲的眼睛與心的守望,我們究竟看見了什麼樣的一九五○年代的南方?哈波.李想要再現的,是什麼樣的阿拉巴馬州梅岡城?在這裡,阿提克斯並不是那一位守望者,因為他屈服於政治欲望與種族主義偏見之下。

不同於《梅岡城故事》,琴.露易絲不再是天真的小女孩,不再一味崇拜著阿提克斯,也不再不加辨明地拳拳服膺於阿提克斯的教誨。透過琴.露易絲,我們隨著她從紐約返回梅岡城,下火車,上亨利的汽車,見識了她與亨利半真半假、未識愁滋味卻又難以開展的愛戀關係。因為受限於南方淑女養成教育下對女性的束縛與來自於性別的種種規約,亨利.柯林頓的老套觀念讓琴.露易絲無法愛上他,因為她絕對不會像南方淑女所受的教育一般,將亨利的想法當作她自己的想法去服膺,也不會為了去配合他而犧牲自己或改變意念。當然,從亞麗珊卓姑媽的角度來看,琴.露易絲與亨利的婚姻組合,確實是不可能的。對於這個永遠活在矜貴的南方貴族莊園淑女夢裡的姑媽,即使「經歷過三場戰爭,卻沒有一場影響到她;在她的世界裡,男士依然在門廊或吊床上抽菸,女士依然輕搖摺扇喝著涼水,絲毫未受干擾」。南方世家貴族式的政治觀與社會階級概念牢牢地支配著姑媽的婚姻觀念,所以姑媽認為亨利配不上琴.露易絲:「亨利不適合你,而且永遠都不適合。我們芬奇家的人不會和貧苦出身的窮酸白人結婚,而亨利的父母打從出生起一輩子正是這樣的人……僅管他是個優秀的孩子,卻去不掉身上的窮酸樣。」

除了戀愛與婚姻的觀念隔閡,琴.露易絲這位守望者腦袋裡的自由與平等觀念,毫無意外地與梅岡城傳統種族主義者的白種人優越思維大相逕庭。即使琴.露易絲自小崇拜著阿提克斯,早早就是種族平權與正義精神的信仰者,此次的返鄉卻讓她意外的發現:她的父親竟然公然在客廳小茶几上擺放著夸夸談論白種優越論者觀點、並貶抑黑人族群為「黑色瘟疫」的小冊子。琴.露易絲也被亨利告知,阿提克斯早年也曾參加三K黨,而現今更大剌剌地坐在昔日為黑人辯護的法庭大廳,參加梅岡城的白人公民協會,而這個協會為了維護南方生活型態,堅決捍衛種族隔離政策。琴.露易絲突然想到阿提克斯過去曾幫助一個被控強暴白人女孩的黑人男孩無罪開釋。(此故事被擴大寫成《梅岡城故事》裡的湯姆.羅賓森案,但是結局不同。)只是這樣的回憶卻讓她充滿憤恨,更備感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