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在街頭行乞超過二十年,但他教我的,比我給他的還要多
文/尚路易‧德布雷(Jean-Louis Debré)
他不是名人,沒上過頭條,我們不住在他的世界裡。然而,我們或許曾經走過他的身邊,卻不曾稍加留意,對他視若無睹;甚至在他接近的時候,別開視線或是改道而行;也可能粗魯地朝他手一揮,叫他走開,別來打擾。
他為了餬口,為了求生,向我們搖搖紙杯,期望得到一枚銅板,一點慷慨,一個博愛的舉動。
他四十七歲,至今為止超過二十年──也就是人生將近一半的時間──都在巴黎的人行道上乞討。
現在,他流連於繁華的街區。穿梭於馬勃夫街、蒙田大道的行人,香榭麗舍劇院的常客,行經碧麗熙購物中心、凱旋門廣場附近的人,都可能從他的身旁走過,或是見到他的身影。
然而,他並非一開始就在這些精華地段出沒。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在不怎麼樣的街上乞討,在地鐵站出入口或雜貨店門前度過好幾個小時,等候「朝聖者」前來。
他曾經是遊民,睡過街邊、地鐵走道、樓梯口,竊占過空屋,待過收容所,住過「黑心房東」開的旅館。
他見識過夜晚的巴黎,面對過暴力,為了保護地盤而拚鬥;也在街頭結交了一些朋友,經歷了幾段患難相扶的兄弟情誼。
為了生存,他吃盡苦頭。
有個晚上,我將腳踏車停在香榭麗舍大道上的碧麗熙購物中心前。車剛上鎖,他便靠了過來,提議幫我看車,也提到他曾和我女兒在羅伯‧何森於法蘭西體育場上演的《賓漢》舞臺劇中合作過。
有些路人認出我來,我們在旁人困惑的注視下聊了一會兒。他們似乎很驚訝,竟然看到我跟乞丐說話,看到我將時間浪費在一個鬍子沒刮乾淨、衣著不如他們稱頭的邊緣人身上。我聽見有位男士走進購物中心之前,對女伴說:「你看到了沒?德布雷在跟那個流浪漢講話!」
這些年來,我就這樣在碧麗熙前的人行道上遇見他,聽他說話多過於對他講話。他教給我的東西,比我帶給他的還多。
有一天,我建議他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描述自己如何一路步向這種人生。他驚訝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我很好奇,想知道他怎麼淪落到如此艱困的生活,尤其是在夜裡,或許他會嚮往另一種命運。我希望他對我敞開記憶之門,跟我談談他自己、他的家人、他街頭的朋友,打開我的眼界,把我帶入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我們通常不願意看見的世界。
人總是將自己真實的一面隱藏起來;而我們每一個人的背後總是有一段故事,一段生命旅程。我很有興趣知道這些事。
我們經常遇上複製人,卻很少碰到異人。對我而言,他就是異人。
為什麼只有名人或是自詡名流的人、政治人物,以及電視、廣播和電影明星能揭露自己的過往,親自動筆或是請人代寫他們的自傳呢?對於「回憶錄」,我總是抱持戒心──無非就是舊事重提,以及滿足那令人無法忍受的自戀情結罷了。難道無名小卒、非新聞人物,或是政壇、媒體和名流圈子以外的人,就沒有耐人尋味的事情可以說嗎?
在那之後,過了一段時間。二○一三年春天,他坦承對此提議很感興趣,他終於有足夠的意願為他的孩子們述說自己的人生。
我建議他將回憶寫在一本簿子上,除了他的經歷、遭遇,還要提及他的日常生活、他在街頭接觸到的男男女女、和他一起乞討的同伴。我囑咐他不要隱瞞任何事情。
「我沒讀過什麼書,一定會有一堆錯誤。」他很憂心地據實以告。
「那不重要,您有話要說,就不要去擔心文體、拼字還是什麼有的沒的,寫就對了。您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就當您在說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們再一起訂正。如果寫得好,我會找出版社出版您的故事。」我當時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