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屍體都要推理】當我們在討論舒逸推理,我們在討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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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屍體都要推理】當我們在討論舒逸推理,我們在討論什麼?

文/路那

英國作家毛姆說過:「臥病在床時,陪你度過病榻時光的最佳讀物並非偉大的文學作品,而是推理小說。」推理世界無限遼闊,從一具屍體出發──密室、機關、敘述性詭計、本格推理、社會推理,隨著無數創作者推陳出新,推理的面貌更加多變。時值今日,「推理小說」不再只有謀殺及犯罪。故事不再由死人拉開序幕,謎團就在日常中;又或者面對見血命案,也可以搭配一塊小蛋糕,悠閒舒適又自在--前者正是日本的日常推理小說,後者是歐美的舒逸推理小說。在推理世界,我們從謎底窺見社會及歷史,抽絲剝繭後總能找到療癒的出口。

獨步文化的初野晴「春&夏推理事件簿」系列即典型的日常推理,而若竹七海《古書店阿賽莉亞的屍體》即是舒逸推理。迎接今年(2016)十月訪臺的日本作家初野晴前夕,我們舉辦「認識推理」的暖身專欄,邀請了數位臺灣優秀的推理評論家,深入淺出地談談不殺人的「日常推理」,及即使見血也輕鬆自在的「舒逸推理」,一同揭露推理更多元的風貌!

傳統解謎(Traditional)與舒逸推理(Cozy)是一樣的嗎?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把它廢棄了嗎?」他問道,「有霍亂哪。霍亂--還有別的。但他們說,另外那個大家所避諱的原因比霍亂更糟。……那是以前的人絞死女巫的地方。當然啦,其他一般的罪犯也都絞死在那兒。……我們那兒的人天黑後反倒看得見一些白天看不到的東西。」──約翰‧狄克森‧卡爾,《女巫角

正是這段話,把我拉入了密室之王約翰‧狄克森‧卡爾(John Dickson Carr)的世界。彼時我剛將舊版金田一拆吃入腹,同時著迷於江戶川亂步與綾十行人筆下那些支離破碎,因詭異而顯得瑰麗異常的各式死體。陰森的氣氛、詭異的死法與最後魔術般的合理解釋,那就是我對「傳統解謎/古典推理」(Classical Mysteries)最初的印象。

再然後,我意識到阿嘉莎˙克莉絲蒂做為古典推理的重要作家,但她的小說,即便是理應妖魔群集的《萬聖節派對》,裡面的死者都像是,呃,普通人。克莉絲蒂不太愛裝飾屍體那套。她小說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死者,是《死亡約會》中端坐在洞窟中,宛若肥胖佛像的邪惡老太婆。而既然屍體的狀態與「派別」沒有直接相關,那麼一定有其它的共同依據,讓風格各異的兩者同屬一類吧?在兩相對照下,「解謎」做為一個共通的元素,於焉浮現。

因此,關於開頭的問題,我想答案是這樣的:解謎是骨幹,舒逸則是風格。

源流與潮流:女性的舒逸推理

舒逸推理作為一種20世紀後期作家建立後,往前追溯源頭的風格,在許多時候會和傳統解謎有一定程度的類同。然而如同上文所敘,舒逸更像是傳統解謎中的一環,而非指涉概念完全相同的名詞。在這樣的狀態下,大體而言,當代的舒逸推理承繼了傳統解謎中一些風格強烈的慣習,比如某種程度的草菅人命(更傾向不仔細描述屍體、不講述被害者家屬的心傷,或者極端一些,更傾向殺掉「大家都討厭的」被害者)、弱化暴力與色情(或將之以幽默的方式處理)、強調邏輯推理、喜用業餘偵探等,均是當代舒逸推理的特徵。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舒逸推理繼承的是這些特徵?

首先,舒逸推理強調的「舒逸」,扼要說來,即是「舒適、安全、有趣」,但,常常會死人的推理小說,到底哪裡「舒適、安全、有趣」了?換言之,這個次類型名詞,指涉的對象不若它的同儕們,描述的與其說是「故事的類型」,倒不如說是「讀者的心理狀態」。試想,你工作了一天之後回到家,倒在沙發上,會想看講述社會底層有多悲慘,或是中產階級內心有多空虛的故事嗎?儘管那可能確實是我們的人生寫照?不,你會想看一個緊張、刺激、懸疑,但又不刺激「過了頭」,免得害你晚上睡覺做惡夢的小說。

而這,基本上就是舒逸推理所推銷的所有內容了。畢竟,有什麼比解謎更緊張、刺激、懸疑呢?而在眾多的謎團之中,難道不是關於人命此等大事最引人注目?於是乎,為了讓殺人/解謎這件事變得有趣,幽默成為必須。與此同時,職業偵探與警察、檢察官等人的專業氣勢,則容易將小說帶往暴力或專業知識含量過高的領域──畢竟,如果讀個小說還要檢測一下你的科學知識水準,那我們就舒逸不起來了,對不?因而,作家們剝掉了古典解謎中業餘偵探那一身華麗的貴族派頭,將這些平凡人放置在偵探的位置,又排除掉職業偵探、警探與檢察官的介入。

你說這怎麼可能?噢,這不是說小說裡就不出現警察或檢察官了,只是他們總像蝙蝠俠漫畫裡的高譚市警察(GCPD),單獨辦案很厲害,但只要主角出現,也只有等著接犯人的份──是的,為了排除掉職業偵探與警探,解謎的關鍵最好是日常生活中便可以找到的事物,但又不能普通到任何人都能知道。因此,常見的手法,大多使用「如果你能以正確的角度看龜山島,就知道它為什麼取名叫龜山島」一類的事物來帶出關鍵之所在。

說了這麼多,也許你會疑惑,標題的「女性書寫」到哪裡去了?

事實上,大部分的舒逸推理,幾乎都是女性作家的天下,即便有少數特例如亞歷山大‧梅可‧史密斯(Alexander McCall Smith),他筆下的偵探依舊是女性。換言之,舒逸推理和冷硬派推理在某個程度上,都有強烈的性別特色(也因此,或許我們這個章節該叫做「那些男孩都到哪裡去了」?)為何如此?這是一個相當有趣的問題。

大體而言,這和當前社會(不分東西方)對於性別分工的刻板印象,有著相當程度的關聯。總體來說,成年男性被期待是「陽剛的」,而女性則不分年紀,都應該是「陰柔的」。也因此,成年男性角色往往被期待出現在更加「正規」、「嚴肅」的故事之中,同時被拒斥於「溫馨」、「幽默」的日常生活之外──想想你上次看到一個普通的、非老年人也不具備宗教屬性的成年男性出現在舒逸推理中是什麼時候吧!等等,是說有這種故事嗎?──換言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主角「應該」要是男性,警探、私探或是被捲入意外事件的倖存普通人的也大多是男性,而溜狗編織種蔬菜烤餅乾的舒逸偵探?噢,廚房、客廳與花園,那是構成一個「家」的要素,那是「女性」的領域。(然而,當家庭的「溫馨元素」成為某個性別的義務/權力,那真的是件好事嗎?)

就這樣,社會中對性別無意識的分化,在書架上被有意識地凸顯出來了。而另一個同樣有意思的事實是,只要他們願意,男性作家/偵探進入舒逸推理的脈絡,實際上要比女性作家/偵探進入冷硬派推理的脈絡來的輕鬆容易。這固然與歷史源流有關。畢竟舒逸的先祖傳統推理,以及冷硬派推理的始祖中都不乏男性。然而此一歷史源流,難道不是源自於當時社會的刻板分化嗎?

這公平嗎?自然並不。然而,小說作為社會的鏡子,總是誠實非常。若我們希望能在小說中看到一邊烤餅乾一邊破案的男性角色、一邊蹲點監視一邊找器具解決生理需求的女性角色,那麼某個程度上,或許現實社會必須做出相應的調整,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