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一切所感都只是感覺,與我的意願背道而馳。
文/周芬伶
佩索亞雖被稱為詩人,然他最常被討論的卻是《不安之書》(《惶然錄》),一種界於散文與詩的奇書。他常將自己稱為散文作者,並在書中談到散文的藝術,許多年來這本書是我的隨身書,並用毛筆抄寫過無數遍,常在抄寫時落淚,他是如此空無,又是如此溫柔,文字像飄散的音符具體降落在眼前,或像一陣細雨飄落原野,或是不斷捲來的海浪,讓人如睹其人,既透明又玄妙,他的心靈朝你開放層層展開,結合東西方哲思,介於紀伯侖與特拉克爾之間,與其說是神秘主義者,不如說具備先知氣質的創作者,他創造了一個多重分身的異名者,如百年後《駭客任務》中的電腦自由穿梭者與《全面啟動》的多重創傷者,或是同時擁有許多帳號與假名的現代人,他是他所描述的詩人的最高層級「具備罕見的智力能夠超越自身(depersonalise), 同時又有足夠的想像力可以活出那些與他自身全然不同的心靈, 使作品中有多元的聲音。」,他的書寫沒有開始沒有結尾,亦沒有邊際,讓我們幾乎觸及書寫的極限。
有關他的異名者書寫及思想已被討論太多,很少人論及他對散文的看法;「散文」這在西方文學中一直被忽視的文類,他卻一再提及散文的重要性與寫作方法,甚至細膩地談到文字的運用:
大致來說,我與自己寫下的散文幾乎一致……我使自己成為書裡的角色,過著人們從書裡看到的生活。我的一切所感都只是感覺(與我的意願背道而馳),以便我能記下我的所感。我的一切所思都立刻化為詞語,混入擾亂思想的意象,排成別樣完整的韻律。經過這麼多的自我修訂,我毀掉我自己。經過這麼多的獨立思考,我不再是我而是我的思想。我探測自己的深度,並放棄這種探測。我終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是否深刻,唯有用肉眼來探測──像井底幽暗而生動的倒影──映出我那張對自己的觀察進行觀察的臉。(第一九三篇,一九三一年九月二日)
自己與散文一致,也就是忠實紀錄自己所思所感,並探測自我的深度。散文家是對自我探索有著狂熱欲望的人,他對自我是什麼,自我投射出的人事物特別敏感,是對任何小節都不放過的人,然散文家書寫的「我」與現實的我有著辯證關係,過去在「載道」傳統下書寫的我是神聖化的我;而在現代「獨抒性靈」的要求下出現的我是魔鬼性的我或異己者,散文作者已失去了神聖性,日趨低下,這時佩索亞提出深刻、空我、多次元的我,這已擴大了散文視野與可能性,「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幾個,是一些,是極大數量的自我。所以,那個鄙視周遭的自我,不同於那個在周遭中受苦或自得其樂的自我。我們的存在是一塊遼闊的殖民地,由不同種類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和感知。」(第三九六篇),如此散文能書寫得更寬闊,它像是無限增生的黑洞或蟲洞,讓創作者向內探索,上天入地,並化入人群。
在文字使用上,他主張避開一般人會使用或過於正常的句子,用字必須準確地表達所感,如描寫一個男性化的女人,一般人會使用「這女孩的動作像個男孩。」、「這女孩是個男孩。」或者「那個男孩。」;他會使用「她是個男孩。」這樣的句子,因為這樣更是違常的,用字要說得更準確,更絕對,更直觀,超越常規、共識和平庸。他對文字的要求是讓語詞更具思想的明確性:
如果我想說我存在,我會說:「我是。」如果我想說我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而存在,我會說:「我是我自己。」但如果我想說我作為自我演說、自我作用的個體而存在,行使自我創造的神聖功能,我會把存在變成及物動詞。如果要達到宏偉壯麗、超越語法的至高境界,我會說:「我存在。」我在這兩個詞裡闡釋了一種哲理。這難道不比那些滔滔不絕的空話更可取麼?從哲學和措辭裡,我們還能有什麼更多的索求呢?
清晰的思考,必須有精確的文字作載體,才能產生力度,然文字的精確是在反覆推敲下的有層次且非凡的語言,如此它的穿透度更高,如在玉壺中的冰心,透出瑩徹的冷光。只要你進入他的文字,很快被感染,如此冷冽又溫柔的穿透力少有人及。
佩索亞的文章跟他居住的里斯本息息相關,如同卡繆的北非與波特萊爾的巴黎,想像那條朝著冰藍大海如對遠方傾倒的斜坡大街,似乎有股引力帶人到不可知的遠方,並在遠方魂飛魄散,自我太渺小,只能分化為幻影,而這城市如海市蜃樓,藝術與人生並置在同一條街上,或者天堂與地獄同在,沒有衝突,如山坡那頭行走於斜坡之頂紅色的電車,穿黑衣披黑頭巾的婦人撫琴唱著「法多」,擁擠的或黃或白建築物與咖啡店,這是一個色彩明亮與黑暗交織的城市,詩人藏身於其中一個小房間,想像整個城市都是他,而他是空的舞臺,讓分身A、B、C、D……自由穿梭,不斷對著大海低語:「在我的內心中,有著何等的地獄、煉獄和天堂啊!可誰能看到,我所做的一切都與生活相悖——我,是如此平靜,如此安詳?」這樣一個用自身的全部來寫作的創作者,怎不動人肺腑?!
本文介紹:
《不安之書:「惶然錄」全譯本,葡萄牙國寶級作家佩索亞經典代表作》。本書作者/費爾南多‧佩索亞(Fernando Pessoa);出版社/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