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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隻身深入台灣幾無人煙的危險山域,寫成台灣最經典的高山文學報導

文/劉克襄(自然作家)

第一次接觸到《山、雲與蕃人》原文書的經驗,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的。那時是解嚴前夕,我鎮日逡巡於幽暗的台灣分館,尋找著自然志的相關史料。

有一回休憩時,走到擺放日文書籍的圖書架冊間閒逛。突然間,注意到了它。原書版本很小,約莫口袋大,接近角川文庫的版本。它和生硬的自然科學報告並列,顯得嬌小許多。我遂好奇地取出翻看。硬紙板的簡單封面,像鯊魚皮般的粗糙;但隨便翻個兩三頁,當下就十分驚歎、歡喜。

當時,我已經知道鹿野忠雄就是出名的鳥類研究者,但那種愉悅倒非發現是他撰寫的關係,而是被內容的紮實和背景的特異時空所深深吸引。

我憑藉著半調子的日文逐字推敲,在目次上讀出:「玉山」、「玉山東峰」、「東郡大山」、「馬博拉斯」、「秀姑巒山」等迷人的大山之名。再翻讀內頁,更清楚了然,作者是經過長時而艱辛地縱走、攀爬,才能寫出縝密而厚實的報導。

我正譯註早年外國探險家在台灣的旅行報告,閱讀過龐大的、第一手的相關書冊和文獻,手裡捧著的這本小書卻展現了我不曾遇過的歷史重量。

我更視若珍寶之因,緣於它出版的時日是1941年8月。是時,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一個月了。這本書竟能在戰時的拮鋸生活下出版,意義更加重大。

等到我後來有幸零星地翻讀到本書一些篇章的譯文時,就更加欣喜若狂!原來,當時自然科學的考察敘述多半拘泥於容易抵達的自然環境,要不就是大批人馬的政經探險。作者的旅行卻常是隻身前往,或者和三兩原住民相互伴隨,深入幾無人煙的危險山域。

當時的台灣山岳報告亦囿於表相的行程記錄,他的筆鋒卻感情濃厚,常以自然環境托襯內心世界,產生清晰的互動。再者,當時的自然科學調查或有嚴謹的名目,讓我們看到一趟旅行的學術報導成就,但在他的作品裡,我們還讀到了人和自然之間的深層關係。環顧當時山岳之作品,幾無出其右者。

放諸今日台灣自然寫作的歷史來評量,這本書的重要更是無可取代。儘管日後,從各種學術研究裡,我繼續挖掘鹿野在各個領域斐然的成績,以及日後謎樣死亡的因由。但臧否人物,還是要從這本書的沈潛和激越,才能真正地認識這位傳奇人物的人格特質。

透過這本書的傳達,鹿野歷來豐碩的自然科學調查也才能如一座座山巒,堆疊成脈。最後像他屢屢攀爬的雪山山域一樣,在我面前雄渾而龐然地開展,矗立在中央山脈之側,成為我日後縱走台灣高山時,念玆在玆的作品。

《玉山國家公園八通關越嶺古道東段調查研究報告》(1987)是初次和楊南郡見面後,獲其相贈的見面禮。這是他接受玉山國家公園委託,偕同妻子翻山越嶺,重新走訪1874年清朝總兵吳光亮帶兵開闢的古道,費心撰寫的報告。

那時,我正在策劃「探險家在台灣」專輯,在自立早報副刊推介百年來影響台灣社會的外國人。他是第一位對這個專輯強烈回應的讀者,親自來報社探詢,因為裡面提到了許多他心儀許久的日領時代學者,諸如鳥居龍藏、森丑之助等人,其中鹿野忠雄也列名其間。

這本報告跟這些探險家並不盡然有牽連,也非詞藻華麗的文學創作。但報告裡務實的科學踏查日誌,卻準確而清楚地將我帶回到「現實世界」,走向一個過去不曾嚴肅看待過的地方──台灣。原來年輕時的我,老是罔顧現實,迷戀著斯文赫定、長春真人、徐霞客的旅遊書籍,只期待有朝一日能夠背負行囊,到這些廣漠之地,和古人神遊。

這本報告卻提醒我,偉大而壯麗的史實不只那些,台灣的中央山脈也有許多豐富的故事在等著我們前往。這本台灣首次調查古道的報告,悄然地以飽含著學術內涵的登山角度,意外地幫我開啟了探查舊路的窗口;我也開始步其後塵,學習對古道的探查。

日後,和楊南郡一起登山、探查古道的機會儘管不多,但每次都有豐富的收穫。他從野外所擷取的絕非一般泛泛的登山經驗,更多的是地理學、人類學等學科的知識。我很難想像,像他如此見識者,身處於六○、七○年代盛行攀登百岳為榮的氛圍裡,會有多少知音。

但是,我真正地對他多面向的深層認識,還是從「與子偕行」的文章發表時開始的。在追求嚴謹和真實的報告之外,我看到了學術踏查外較為人性的一面。

儘管這只是一篇叔述阿美族人托泰.布典和鹿野忠雄一生情誼的作品,楊南郡卻藉著這種師友的關係,把自己的生活價值和觀念充分闡揚。從這篇文章以後,有機會再拜讀到他的報導作品,無不環繞著早年在台灣登山的種種學術事跡,並賦予歷史的縱深;而信手捻來的博物學經驗亦隨時緊扣著他的理念。

九○年代開始,橫越台灣山岳幾十年的經驗,更累積、轉化為他追探百年前自然學術踏查的基礎。他花了冗長的時間,著手蒐集、整理,進而譯註伊能嘉矩、鳥居龍藏等人的作品。過去,這些塵封多時的學術調查多半散佚於各個學術刊物,乏人彙編、爬梳。有心人縱使找到了,緣於踏查經驗的單薄和語文的隔閡,恐怕還未開始,都要知難而退了。

盱衡今日環境,也唯有他能橫跨岳界、學界和藝文界,挾其登山踏查的豐富經驗和涉獵語文的卓越能力,面對這項高難度的挑戰。日後,他亦不辭艱辛,皓首窮經地逐一譯註;甚至遠赴日本拜訪踏查者家族。這些當時重要人物的踏查作品和手跡、圖片等資料,經過他的努力搜尋,方能重新出土,為這段台灣史重要的地理踏查彌補空白。

就我對台灣自然志的認知,這一系列日本學者在台灣承先啟後的探險一如交響樂般壯闊波瀾;而最後的一部曲,無疑該是鹿野這部高山文學鉅著,為這一系列樂章劃上了較為人性且充滿綺麗的休止符。

回顧九○年代楊南郡所作的譯註功夫,從伊能嘉矩到鹿野忠雄,我也才驚覺到,他所做的貢獻和地位,對未來的登山走向和學術踏查都有著遠超出我能預估的影響力。

或許可以這樣形容吧,我們相交十幾年,直到晚近,我才恍然有接近山腳、赫然發現大山高聳的情境。同時,更深刻地感受到,這位師友的高聳是被一種環境的寂寥所支撐出來的;一如大霸尖山的孤拔。

本書我也不視為單純的譯註,或只是重新展現鹿野的高山文學;而是經過一甲子之後,楊南郡再銜接其志的創作,以其翔實而豐厚的譯筆和經驗,再豐潤之,將本書的可貴性完整地展現。

他們有太多近似的踏查樂趣和熱愛了。同樣地,在缺乏同道好友相濡以沬的時代裡,依舊堅持理想,卻意外地在不同的時空裡相互呼應。吾生已晚,無法目睹鹿野之傲骨,在楊南郡身上,我卻能強烈遙想鹿野該有的特質,可能是一種孤介和執著吧!

是的,可能。在那個時代裡,可能有些朋友和他們一起登山,卻少有人和他們砌磋、對話。更多時候,他們對話的對象只有山水。他們都出現在一個不該出現的年代。

不!也或者,是應該!因為若沒有鹿野的孤獨和執著,一九四○年代的台灣山岳,將只有戰爭、殺戮之類不幸的記憶。同樣的,若沒有九○年代末楊南郡的悉心譯註,台灣的自然寫作和生態理念無法往回推溯三十年,填補這段期間的付之闕如。是他們的努力撐起了半邊天,為台灣的自然生態以文學做了豐富的見證;並為我們缺少人文和自然氣息的登山歷史,多了一份人味的關懷。

鹿野是我所敬仰之日領時期博物學者,誘導我研究鳥類史的探查領域,楊南郡則是登山古道之啟蒙人,引領我進入舊路踏查之殿堂。末學不才,能為這本鉅著撰序,難免惶恐,只以個人所知,為這兩位台灣登山和高山文學之前輩,撰述心得二三,添增書角絮語。

(原文名:推薦序 雙峰遙峙──側記鹿野忠雄與楊南郡)

※ 本文摘自《山、雲與蕃人》,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