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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迷於台灣的高山世界、缺課到差點被退學,卻從此開啟台灣山林文學之美──鹿野忠雄

文/楊南郡

1998年元旦,天下雜誌特別推出「影響200、飛躍2000」專輯,介紹400年來影響台灣最重要的200個人。其中,著名的博物學家鹿野忠雄以「開啟了台灣山林文學之美的殿堂」名列榜上,文中引用了一段鹿野描述高山蝴蝶生態的優美文字,並推崇:

鹿野忠雄不僅對台灣昆蟲、植物、生物地理學做出了重大的貢獻,更重要的是,他開啟了台灣山林文學之美的殿堂。他的代表作「山與雲與台灣土著民族」,被認為是早期台灣高山文學的典範巨作。

對鹿野忠雄的貢獻,天下雜誌其實還少列了一個重要的項目,那就是鹿野在考古學與人類學方面的成就。事實上,他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幾乎全心全意的投入考古人類學的領域,他的《台灣原住民圖譜.雅美族篇》與《東南亞細亞民族學、先史學研究》(第一卷、第二卷),在他失蹤後出版時,引起全世界人類學界的讚嘆和惋借,絲毫不遜於博物學界對他的哀悼。

鹿野忠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天才?以他短短三十八年的生命,可以留下不同領域的那麼精采、那麼多樣的輝煌成就。

我們知道他在中學時,已經單獨到北海道、庫頁島採集昆蟲標本,並不時發表論文於《昆蟲雜誌》,成為當時著名的「昆蟲少年」。他為了採集熱帶昆蟲而專程到台灣來就讀高等學校,然而卻一頭栽進台灣的高山世界,深深著迷於台灣高山的景緻、動植物與原住民族。高中時代的鹿野忠雄,已經攀登了諸如南湖大山、中央尖山、雪山、卓社大山等知名高山,並因為嚮往原住民的體魄,在嚴寒的冬季,光著上身以鍛鍊自己。

因為沉迷於高山世界以至於曠課日數超過三分之二,鹿野差一點被退學,幸而在校長愛才的教育精神下,得以留級一年畢業。畢業後,他在台灣展開「一五○天的瘋狂大登山」,然後考進東京帝國大學地理科,並利用寒暑假繼續台灣高山的調查研究之旅。

1931年夏天,當時大學二年級的鹿野忠雄,在台灣的屋脊──玉山山脈與中央山脈馬博拉斯山、秀姑巒山一帶,連續登山七十天,以年輕人特有的纖細的感情、靈巧的心思與敏銳的觀察力,為我們留下一篇篇精采的山岳探險文章。這就是流傳到現在,被譽為台灣高山文學經典巨作的《山、雲與蕃人》。

三十三年前,我開始攀登台灣的高山時,這一本書就讓我愛不釋手,我在登山出發前或者下山返家後,經常反覆咀嚼書中的文字。讚嘆鹿野忠雄對於高山景緻生動的描寫,直比攝影還精密;對於攀登途中心情的刻畫,更有直訴我心的感動。我多麼希望把這一本書介紹給登山的同好,然而卻從來不曾想過要將它翻譯成中文。

原因是我自認中文基礎太差,文字素養不夠的情況下,勉強翻譯的結果,不只是褻瀆了高山文學的殿堂,也讓我有唐突佳人的罪惡感。然而,等了三十年,除了偶爾有人翻譯片段章篇,引起一陣驚艷之外,一直沒有人將它完整的翻譯出來。垂老之際,不忍心看著這本重要的經典作品繼續寂寞下去,只好硬著頭皮上陣了。

唯一有自信的是,三十多年來,我曾經和鹿野忠雄一樣,廣泛地跋涉台灣的高山與溪谷,對於文中所描述的高山地理、深山部落的情況能夠完全掌握。同時,我經常不侷限於既定的登山路線,與鹿野忠雄時代拓山的精神相呼應,對於新路線開闢時所遭遇的艱險,與完成時的滿足感,都能深切體認。

翻譯,是最深度的閱讀。儘管我已經反覆翻閱《山、雲與蕃人》三十年,當我開始起筆時,才猛然發覺對這本書的了解還不夠。我是在反覆推敲適切的譯文時,才真正進入鹿野豐麗的文字世界,對於他駕馭文字的魔力感到嘆服,也為自己無法找到傳神的中文詞句而苦惱。

面對台灣詭奇多變的高山景緻,鹿野忠雄曾經激動的寫出這樣的文字,他的最後一段話,也像是替我說的:

看哪,蒼天現出了莊嚴而祥和的蔚藍色大銀幕,在它的襯托下,玉山主峰到東峰那一排赤裸裸的懸崖峭壁,此刻有如一道彩虹,發出耀眼的淡紅色反光,山壁皺褶處卻含蓄的映出內斂的鈷藍色。
越看越覺得那是直訴五感深處,怪異的、引起全身慄動的豐麗美感,彷彿是一朵只在天國夢幻般的黃昏才綻放的神秘之花!
我忘不了自己在模索適當的言辭,想描繪眼前所見的色彩之美時,所陷入的失落感。人所擁有的言語,是何等的淺薄啊。
──秀姑巒山脈縱走

同樣是對斷崖絕壁的描寫,遠遠地欣賞和深入其境是有很大差異的,鹿野忠雄在東郡大山塊的攀登途中,發現地圖上並未標示,一個比預想中還要大五、六倍的大崩壁橫亙在前方,這時候雨雲低垂,眼看著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襲了:

從主稜直落三千尺,且向左右大開展的大崩壞地,崩面全是石塊剝離並滾落後所留下的光禿禿、赤裸裸的山肌,呈現赤褐色和暗灰色,而且寸草不生。那是超出我想像力的,凶神惡霸用強大的破壞力,徹底地加以摧裂的結果。斷崖底端直落於馬戛英索溪底,遠觀之,宛如火山噴口的雜亂和地獄的悽慘面貌。
每踏出一步,土砂和岩塊紛紛從落腳處滑落,加上從頭上飛落的碎石塊,行走時隨時要注意上方和腳下。有時我們誤賜大石塊,說時遲那時快,崩石發出巨大聲響滾落於溪底,大家神經繃得很緊。
勇敢的走在我前面的力里,突然沒有站穩,雙手抓空,踉踉蹌蹌地從崩石坡滑下去,幸而被數公尺下方的一個岩瘤擋住,沒有繼續滑落,但是身上揹的大行李已經滾落溪底。
忽然風勢轉強,暴風雨前奏曲似的大雨點強打身上。大雨點演變成陣雨,趁著轉強的風勢,一陣一陣猛烈地吹打我們,岩石坡因為雨水飽和而崩落,人卡在陡峭的崩塌處,進退兩難。
──東郡大山塊縱走

這一段文字令我感同身受,因為我也曾在斷崖上面臨生死關頭,進退兩難;更曾在同一個地區,遭遇暴風雨,甚至身上的雨衣都被狂風撕成碎片。在921大地震之後,親眼目睹因大自然狂暴力量而撕裂的山壁,相信人人都能體會鹿野忠雄所描繪的,那懾人心魄的場面。

台灣的高山當然不全是那樣令人驚懼的,更多的是柔和的高山草原與盛夏競相綻放的高山草本花卉,鹿野忠雄一路為我們介紹他所看到的昆蟲、植物、飛鳥與走獸,以他博物學家的敏銳觀察力和詩人般的柔軟心思,留下一個個令人吟味再三的意境:

狹窄的溪床上,砂岩自作巧妙的配置,流水迂迴滑過岩塊發出的淙淙水聲,輕輕地搖晃兩岸濕林。這時候,我已進入超脫塵世、陶然忘歸的境地,遙想未來的高山之旅,作片刻逍遙遊。其間,一隻停在樹枝上的灰林鴿無聲的飛走了,兩隻曙鳳蝶夢幻似地從樹梢飄飛下來。
──馬利加南山縱走馬博拉斯山

剛才茫然佇立於雲霧中的牝鹿,在我眼中其實像一個純潔的小詩人,惹人憐愛。每次到山上都不忘採集動物標本的我,雖然本能上有立即補獲這隻動物的渴望,但是心中又興起但願她能逃生的意念。
──玉山東峰的攀登

穿過很長的森林帶,我們大幅度的降落到低處。高逾一丈的高山芒間,瞥見了幾朵台灣百合,花梗高高地伸出,在雨後的大氣中散發出帶有甜味的芬芳,腳下的溪澗濁流傳來奔放的激流聲。
──秀姑巒山脈縱走

我從來沒有想到,從八通關道路看不到的溪谷內部,竟然祕藏著原始之美:那壯觀的岩壁、驚人的大型懸瀑、隱藏鬼怪的深潭、絕無人跡的原始祕境,還有數十隻野猴從我面前成群呼嘯而過的驚悸、水鹿和台灣長鬃山羊過溪時,濺起飛沬的驚艷,以及從溪谷仰望時,目擊到大冠鷲在大樹上築起巨巢的驚喜!
──單人獨登尖山

通過針葉林時,紅檜和華山松伸出針葉,輕輕地彿摸我的臉和身體,好像要擁抱我一般。獵徑穿過森林,走在林下小徑上,旅人的心地變得溫柔優雅。
雨靜靜地霑濕森林,也滲進我的靈魂。無怨無恨的氣氛中,我的身心被淨化得像澄清的水。
──秀姑巒山脈縱走

鹿野忠雄擅長用文字營造一個實景,在這個景裡,跟隨著他的眼、耳、鼻、舌、身、心、意,我們可以進入太古以來,不曾被擾亂的高山純真世界。

1931年鹿野忠雄登山的期間,台灣高山地區雖然大致平靜,但是仍暗伏危機。大分事件的首領拉荷阿雷所率領的抗日的布農族群,正在玉山山脈南段,及中央山脈大水窟以南的地區活躍著。

當鹿野忠雄一行人完成南玉山處女峰的首登時,在歸途中發現拉荷阿雷氏族倒插尖竹的陷阱時,首登的興奮,立即轉成逃命的恐懼。

後來,鹿野單人獨登尖山,在密密的箭竹叢中鑽進鑽出,忽然發覺自己已深入拉荷阿雷的地盤,從溪谷裡一面往上攀爬,一面膽顫心驚,直到返回八通關越嶺道才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還有一次,在出發前適逢丹大社發生暴動,與警方發生衝突的布農人潛入山區。鹿野不顧警方的勸阻執意入山,一行人先是聽到槍聲,繼而在山徑上與持槍的布農人對峙。幸虧這是來自另一個部落的獵人,但在弄清楚之前,已讓人驚出一身冷汗了。

「生蕃化」是鹿野忠雄努力的目標之一,他認真學習布農語,與獵人一樣生吃鹿血、鹿肝、鹿腦,到後來甚至完全不帶平地糧食,三餐都與布農人一樣吃地瓜、小米粥,僅有的菜餚是一根顛漬辣椒,四個人輪流咬著吃。

儘管物質上這樣簡陋,但是心靈上一點也不匱乏,我們聽聽鹿野的心聲:

審人們開始吟唱淒涼的蕃謠,歌聲響徹森林,引起一陣不可思議的迴響。從原始人口中流洩出的原始韻律,此時已超越任何偉大的歐洲作曲家的曲子,穿透我的靈魂。玉山背後,從太古年代以來即存在的大森林,還有和我們所謂文明人相隔千百年的太古原始人,這兩者交互織出的幽幻諧調,正是我血脈中早已遺忘了的原始性,此時此地,不期然地甦醒過來。
我們在台灣大自然中所希求的,豈不是這樣的原始性?省悟這個道理後,我會心一笑,感覺歡欣的火苗點亮了我的心胸。
──秀姑巒山脈縱走

布農族在合唱歌謠時,自然會產生不同的音階,形成難以言喻的諧調合音,被譽為獨步全球的天籟之聲。鹿野忠雄可能是全世界第一個發現,並給予最高評價的知音者。

這麼多的片段,其實只是隨手翻到,隨意摘錄的例子。當時猶是東京帝大學生的鹿野忠雄,在登山時負有學術調查的任務,不僅要採集動、植物標本,記錄地理學特徵,還同時進行民族學研究。一趟山旅歸來後,提出不同範疇的學術論文刊登於專業雜誌,並撰寫精采的山岳紀行給《山岳》雜誌,每一個成果都受到讚揚。鹿野忠雄真的是天才嗎?他只是比別人多數倍的努力罷了。他隨時記下發現的事物與心中的感想,掌握真相追求真理的精神令人佩服。例如,當他懷疑自己在雲霧中攀上的,是否真是烏拉孟(馬博拉斯山)絕頂,不惜耗費時間體力,重新再攀登一次。

當時的資訊不夠普遍,幾座鹿野忠雄以為的處女峰,當他千辛萬苦爬到山頂時,才發現已有人登頂過了,鹿野忠雄毫不避諱地表白自己的失望之情,但也誠摯地向首登者致敬。

身為日本山岳會與台灣山岳會的會員,鹿野忠雄進行了真正的高山探險活動,那是日治時代早期的台灣探險家,如鳥居龍藏、森丑之助等人所不及的。他的攀登活動,包括單峰獨登(如尖山)、連峰縱走(如東郡大山塊)、處女峰的首登(如劍山、無雙山、南玉山)、新路線的開拓(如馬博拉斯北壁、玉山東峰北壁)、溯溪登山(如溯小瓦黑爾溪直上中央尖山)、高山稜脈的首次縱走(如雪劍縱走)、古越嶺道的跋涉登山(如卑亞南越嶺登南湖大山)、放射狀登山(如以雪山一號圈谷為基地的雪山地壘諸峰踏查)、以及長時間連續的登山活動(如七十天連續攀登玉山、郡大、秀姑巒地區的高峰),在台灣登山史上,締造了輝煌的成就。

登山的人都知道,高山上的雲,是形成山岳之美的要素,也是造成登山艱苦的原因。清晨的雲海,襯托如孤島般的山頭,顯得莊嚴而祥和;晴朗的卷雲,與藍天、青山,構成美妙的畫面;午後的積雲有雄渾之美;吹過山稜的雲瀑、傍晚漫天的彩霞,在在引起驚艷的歡呼。然而,雲霧瀰漫的山頭,讓人摸不清方向;雨雲形成的狂風暴雨,帶來艱苦狼狽的跋涉,甚至落石崩坍造成山難。

東方的天空已經有黑壓壓的雨雲,滿溢地流向東郡大山方面,那一波波乘著疾風的流雲,似乎在向忐忑不安的登山者示威,高聲喊著:「來啊,我讓你吃盡苦頭!」
──東郡大山塊縱走

台灣高山的雲彩瞬息萬變,或詭異、或祥和、或狂暴,雲與登山者的心情有密不可分的關係,鹿野忠雄對雲的觀察與記述,因此特別豐富而生動。

對於台灣的原住民族,鹿野有發自內心純真的喜愛,他曾經長時間住在蘭嶼,與雅美(達悟)人共同生活,一起出海捕飛魚;他與泰雅族成為好友,學習他們的生活智慧,甚至與泰雅少女戀愛;他與阿美族青年托泰.布典的友情,曾經傳為佳話;而台灣的高山民族布農族,更是鹿野一心推崇的民族,他曾說:「看布農族富有詩意的山中生活,是我平生最大的快樂。」

1940年6月,鹿野忠雄與丹那靜子小姐相親,事後,他把曾經刊登在《山岳》雜誌上的幾篇高山紀行文章的剪貼簿,寄給靜子小姐。靜子讀過後,深受感動,一段美好姻緣就注定了。

1941年,因戰爭而疏散到鄉下的鹿野忠雄,受到出版社的邀稿,選取大學二年級夏天,在玉山一帶登山的六篇文章,加上高校期間,與布農族攀登卓社大山的一篇,再補充一篇綜合玉山地區自然與人文報導的〈新高雜記〉,總計八篇文章,編輯成書。

書名應該用什麼好呢?新婚燕爾的靜子不忍心看到鹿野的苦惱,主動向他提議用《山と雲と蕃人と》作為書名。啊,白雲來去的台灣深山,被雲霧圍繞的高峰,大自然裡沒有比山更寂寞的,而唯一能打破這萬年孤寂的,是布農族的高山狩獵活動!這個以「山」、「雲」、「蕃人」並列的書名,非常貼切的總結鹿野忠雄登山的歷程。

在這裡特別說明的是《山と雲と蕃人と》,真正的涵義應該是:與山、與雲、與蕃人,省略了三個主詞──「我」,所表現的是,我與山之間、我與雲之間、我與蕃人之間的感情與互動。

本書的中文譯名,沿用大家習慣的《山、雲與蕃人》,之所以保留「蕃人」這個稱呼,以及書中所提到的「蕃謠」、「蕃社」等,只為了忠實反映當年的時代背景,絕對沒有輕視原住民的意思,敬請讀者諒察。

本書的完成,得到許多人的協助,包括:布農族杜石鑾先生對於文章中所有布農語的解說與確認;動物學方面的陳建志博士、楊平世博士,植物學方面的陳益明博士,幫忙查證文章中出現的動、植物的中文名稱。另外,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獎助調查研究與出版經費,以及我的布農族好友,伍萬生、全桂林、全朝琴協助登山調查活動,他們就像七十年前協助鹿野忠雄登山調查的布農族原住民一樣,是最值得信賴的登山好伙伴。

在本書出版前夕,讓我誠摯地向大家致謝,並再一次向鹿野忠雄博士致敬。

※ 本文摘自《山、雲與蕃人》,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