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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冬將軍來的夏天》】人老是身理狀態,而心理之老,來自於個人的選擇—甘耀明x何敬堯

文/何敬堯

死亡是生命終結,再怎樣完美與豐富的人生,面對離開此世仍心存遺憾,只是這遺憾或大或小,但若是留下愛的連結,生命會有更多溫度,這應該就是新生吧!

◎何敬堯(以下簡稱何)

何:在小說中,一開始藉由六歲小孩的疑問:「你們這些老人不死的方式?」,揭開了諸多對於「老者」的社會議題探討,例如各位「阿姨們」住在泳池的特殊共居生活,她們不只是自食其力,也在共宿中發展深厚的人際關係。小說裡的「老者書寫」十分引人深思,在鄉土小說中如同黃春明老師的《放生》也會聚焦在鄉村老者的面目,或者如同日本學者藤田孝典所稱呼的「下流老人」一詞,讓大眾對於老者議題有了更廣泛的思考觀點,請問甘耀明老師在書中會是如何看待?

甘:我最早在公視看到日本NHK以「無緣社會」為題,紀錄「孤獨死」,對現代社會中寧願擠到黑暗角落孤獨生活的人,感到興趣。之後接觸《無緣社會》這本專書,對孤獨死的中年男子,有了新體悟。小說中我有處理到孤獨死的情節,但這不是《冬將軍來的夏天》主軸,我更想表達的老人理想生活方式,是共居、社交與活力,保有社群活動力。這是較理想的。

理想的方式,未必是自己能做到的,我發現自己個性比較像是獨居者。人的孤僻獨居未必出現在老年人,只是老年人是爆發群。他們退休沒工作,失去強迫性的社群互動,很容易走向黑暗角落。這類議題在坊間專書,已深入討論,我只是想在自己的小說表達得更個人化細節,比如人老了還可以愛人,人老了仍有選擇權,人如何面對死亡來臨的考驗。人老是身理狀態,而心理之老,來自於個人的選擇,這會是我比較想說的。

何:主角和祖母曾經居住在柳川河堤邊的樓房,雖然主角的母親最後帶她離開柳川河堤旁的房子,但柳川的形象始終在主角的人生中不斷回憶追索。因此,如同「濕抹布」的柳川便成為貫串全書的重要圖騰,就如同陽光照在桌上如同金光閃閃的記憶之河。柳川是台中一個很重要的水系,也乘載了許多文化,例如過往時期柳川特有的建築「吊腳樓」的興建與拆除,都具有特殊的歷史脈絡。請問甘耀明老師在柳川意象的營造上,是否有更多特殊的意涵?

甘:我在台中市定居近十年,對這城市的脾氣、氣候、水文與街道,漸漸了解。《冬將軍來的夏天》是我首次以小說鎖定台中市,主要環繞在的第五市場與柳川,這區近來的新興地標是台中文學館,後續的街廓營造,以文學氣氛為主。但是,我的小說沒有像昔日風格,緊密結合地景,這次只是簡單素描。當初選定柳川是名字很美,梅川、綠川、柳川這幾條詩意般的河流貫穿台中,實則是臭水溝,河道布滿菸蒂垃圾。柳川少見垂柳,死得差不多,僅供樹名憑弔,原來我們可以把都市河川搞死成這樣。四月我去北京,沿安定門西濱河路散步,兩岸垂柳成蔭,隨風輕晃。當下心想,要是台中柳川也有這般垂柳夾岸,是何等賞心悅目,有種恨鐵不成鋼之憾。

這次書寫台中,我沒有深入描寫,沒有太多著墨,也說不上意涵。未來我計畫了個人認為的重要題材,對這城市深入描寫,水文發展也是重點之一,視為人生重要的大長篇小說,只是開工日遙遙無期。

何:處理死亡的議題,始終是甘耀明老師每一篇小說的重心之一。例如《邦查女孩》中,帕吉魯的死亡,是與山林融為一體。《喪禮上的故事》則講述阿婆過世時,眾人以故事來緬懷。在《冬將軍來的夏天》中,阿婆面對死亡的態度也很令人玩味。阿婆非鬼非人,死之前是因為「責任」來看主角,甚至說了:「走吧,現在是出發的時間。」在死亡、鬼魅的議題上,甘耀明老師是否試圖在小說中表達「新生」的概念?所謂的「責任」又是什麼?

甘:這本書的書腰標題是「死是有責任的」,來自小說摘句,聽起來很沉重,面對生命最大的難關,還得承擔責任的壓力。但我想表達的是,死亡是生命終結,再怎樣完美與豐富的人生,面對離開此世仍心存遺憾,只是這遺憾或大或小,但若是留下愛的連結,生命會有更多溫度,這應該就是新生吧!

小說中我寫道,主角的外曾祖父是個脾氣不好的人,在床上躺了七年,對照料自己的外曾祖母頤指氣使,老是臭著一張臉,「曾祖父在世的最後一天,好像迴光返照,要曾祖母把病床推到有冬陽的窗下曬,用很兇的口氣,惹壞了她。要是那天曾祖父在陽光下,跟曾祖母道謝與道別,她會釋懷的」。

愛的連結是情感朝向有溫度的方向發展,所以小說中的祖母在邁向死亡前,回頭尋找分居多年的孫女,這是連結的開始,更是新生。

何:台灣在性別教育上始終不足,非常高興能在這本小說中能讀到更多對於性別教育的思索,也呈現出台灣在性別教育上的缺陷。例如,主角母親聽到女兒被侵犯的當下,竟然是充滿權謀,而非站在主角,只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或者是園長維護兒子,竟然說:「強暴,不就是每個女人要走過的路。」請問甘耀明老師是否希望在小說中喚醒讀者對於性別議題的思考?

甘:性暴力的發生與後續,社會文化絕對是共犯,這會比性別議題來得複雜。較之其他傷害,性暴力比較像是掉入社會結構的黑洞,有極其複雜的卡榫鑲嵌。有句話如此下註腳,「如果你想強暴一個人,整個社會都『協助』你」,聽起來就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金句「當你真心渴望某種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的黑暗版。

這就是為何性暴力傷害,不是個人暗影,也是社會暗影,往往重新開啟潘朵拉的盒子。在《冬將軍來的夏天》的性侵成了和解籌碼,啟動的攪繞,無止盡,如何在精神與肉體折磨受害者,而走上官司之路,更是如何拉扯人心,這就解釋為何有許多性侵往往沒有曝光,而躲入了文化黑洞的布幕內,成了受害者一輩子的精神傷痛。

何:從《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以來,甘耀明老師的小說中始終關注於教育、成長議題,而在本書中的主角更是幼兒園教師,再度凸顯甘耀明老師對於教育的觀察與反省,不過以往在學院的研究上,則比較缺乏討論甘耀明老師書中的教育觀點,可否請老師分享心目中理想的「教育」,以及希望藉由小說如何表現自己的教育觀?

甘:我曾擔任中學教師,並將部分經驗化成文字,都是以小故事為主。我倒沒有想到要在小說中,以教育觀點為主軸。台灣教育,多年來的教改牽動,仍然使學生面對更大的考試壓力,我認為這方面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家長的觀念沒變,沿用考試得高分、功課好有出路的舊觀點,迫使學校迎合,使得多元化的教育往往受到考驗。

如果我對教育有看法,直接訴諸文字表達,更具效果,透過小說太曲折了。《冬將軍來的夏天》的場景有在幼兒園,但是我沒有表達太多的教育觀點。但是,這也給我個新想法,或許將來,我可以寫個教育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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