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光冒險路上,與父母說再見的日常──郭強生《我將前往的遠方》新書發表會

文/吳廷勻

就像暴風雨一般,一個家,是如何在一年之內應聲破碎,飛射的碎片又是怎麼劃傷人心,郭強生兩年前推開掩飾家醜的厚重家門,扎實、認真地悲傷一回。

兩年後,傷或以成痂,他轉以一種在盛夏午後喝著沁涼甜湯的寧靜,訴說著獨自陪伴失智老父這條前往遠方的路上,孤獨又未知的風景。

暴風雨和冰糖銀耳蓮子湯,是黎明柔對郭強生前後這兩本書的形容;而黎明柔,又是郭強生指定心中首選的對談人,可見年紀相仿的兩人,對於家變的突襲、情感的流離、以及該拿孤獨怎麼辦,共有著戚戚焉的承載。

不只是黎明柔吧,在下著雨的週六晚上,爆棚的人們擠進一方之地,仔細看,多數和抹上濃濃文學味的文青們搭不上邊,他們看上去中壯年居多。那是老文青嗎?也不像是,光從外表,他們可能會被喚作歐巴桑或歐吉桑,但從他們撫著書、專心聆聽眼前這位得過開卷獎、金鼎獎的「文學一哥」,才明白,照護書寫,儼然成為一種「大人的文學」。

這把年紀了,郭強生口中說的半百,早已被現實折磨得喘不過氣,哪還需要為賦新辭強說愁,有人可能還深陷在認真悲傷的風暴裡,有人或是也踏上前往老、孤的遠方,會來到這裡,可能都還在學如何對老去的父母,好好道謝、道愛、道歉、道別。

郭強生:黑暗不是我的原意

這麼說來,那些一本又一本赤裸裸地掀開家族卑劣的書寫,是一種另類療癒的「暗黑書寫」?郭強生說:「這有個誤解。我在寫悲傷的時候,不只是沉浸在某一種情緒,我已經準備要做生命的大改變,把自己該問、該想的問題,很不保留、赤落裸地去揭開。跟一般只是在悲傷,不一樣。」

大概從上一本《何不認真來悲傷》的銷售與迴響,郭強生驚見到邀請大家認真來悲傷的力道,但也是這力道讓他開始警惕,爆完料、發洩後,要怎麼往下走?因此《我將前往的遠方》真正要帶給讀者的,是從傷痛中的修補和改變,「黑暗不是我的原意⋯⋯。我要往前走,我知道人生的下半場完全不一樣了。」

但,怎麼往前走?陪伴老去父母的理論書、長照指南書,從來不缺;甚至曾被郭強生推薦寫序的岸見一郎著作《面對父母老去的勇氣》,則被郭強生定位為建立新的「人際關係學」。有了這些,為何前往老、孤遠方的路,還是那麼叫人不安害怕?

「岸見一郎從來不去說自己在想什麼、做什麼,他就是一直盯著爸爸看,」郭強說,「老去的爸爸好像是一種物件,放在那好像一種科學的觀察。」

罹癌、離婚、子女不在身邊的岸見一郎,同樣也停下工作搬回家,開始擔起照護失智父親的責任,整個漫長又艱辛的過程,被收斂成充滿理性與分析的《面對父母老去的勇氣》,但面對照護父母時產生最多心理衝突與困惑之處,「岸見一郎不說自己的感受,他分析別人、但卻避掉自己。」

黎明柔:郭強生書裡的『我』,同時也是『他』

大道理,每個人都會說,如何面對老人、要給他們尊嚴、發展新的溝通關係等等。但要去直視其中的未知與惶恐,郭強生選擇了不是一般人熟悉的家族散文寫作,決定把每天走在照顧父親這條路上的起起伏伏、點點滴滴,誠實地記錄下來。

包括這兩年來留職停薪、陪伴照顧九十幾歲老父的日常,包括等待外傭的空窗期,一個人從早忙著到深夜的親力勞動與孤獨侵襲;

包括每次一個新的外傭來,就要先教二十道菜,一道一道做給她看,過了半年、一年,因為爸爸咀嚼老化,又要再重新想菜單;

包括面對有人說:「郭強生你怎麼過這種生活?」「這就是給你這種不結婚的人的懲罰!」而自己竟能脫口說出「為什麼是懲罰?怎麼知道,這不會讓我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這些日常書寫成字,不僅成了郭強生的自我延續,也是一種全新開始,他清楚知道,能夠改變的人,才是自由的。同時字也織成了網,承接的不只是他自己,還有讀進這本書的每個人,他們需要的不僅是理論、指南或分析,每個陷入此境地的人,需要的,還有感同理解、互相觀照。

「郭強生書裡的『我』,同時也是『他』。」黎明柔說出大家沒說出口的心聲,也道出這本書的真諦。

銀光冒險裡的風景與力量

這些文字,除了是記錄、除了是郭強生獻給自己單身初老的一首情歌,面對話越來越少、打盹時間越來越長的父親,這一晚,他緩緩再說想寫這本書的背後原因。

「很少人像我在那個時間點碰到『我的家要沒了』,我才開始知道,對於自己的人生,這一遭,盡量找出自己的答案。」五十歲的郭強生,是被逼得重新整理、檢視自己,並嘗到漫漫陪伴中的孤獨。但三十幾歲的人就可以不去了解陪伴是什麼嗎?三十幾歲就可以覺得父母是擺在比較後面的嗎?「最後這些都會排在你面前,還是要處理的,你逃不掉了,只有到後來當你發現你都做壞了,你跟父母的相處、跟自己的相處,到後面發現都做壞了⋯⋯。」

於是趁著「做壞」之前,郭強生想梳理,照顧者和被照顧者的關係應該是什麼,因為「處理不好也會回到自己身上。」藉由這兩年每天面對一個老人,花很多時間去觀察、去思考,郭強生已經比我們先啟程走向遠方,但他不忘從遠方停下來,為我們通風報信,告訴我們沿路的風景,說出最真實的心情。「我走在前面,我會回來把訊息告訴你們。」

木下惠介電影《楢山節考》裡,子女必須背著年過七十的老父母上山丟棄,才能讓窮苦的其他人有足夠糧食存活。這畫面從郭強生年輕時就烙在心裡。但直到五十歲,在每個日夜照護、陪伴靈魂遊蕩的父親之後,郭強生日漸體會到木下惠介的隱喻:即使最後不得已要把父母送上山,做子女的,還是要熬住那段翻山越嶺之苦。那段艱險路途,是每個子女與父母最珍貴的相處、最後的同甘共苦。

那時,好在有木下惠介給郭強生的啟示;如今,又好在有郭強生給我們這段他銀光冒險裡的文字紀錄,前往孤老遠方的迂迴歧路上,老者與初老者怎麼相依著走,字裡,有支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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