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色無邊?從《姑妄言》、《金瓶梅詞話》進入古典情色文學
文/殷登國
在四、五十年前,也就是上個世紀六○、七○年代,台灣的風氣還是很閉塞的,不但中學施行男女分校,老師在上「生理衛生」課,講到「男女性器官」一節時,也是紅著臉叫同學們自己看。「性」是卑下齷齪、污穢骯髒的,情慾是傷風敗德、不可告人的,我們都天真的以為孔子應該沒有老婆、高高在上的女老師應該不會上廁所。正因為如此壓抑閉塞的環境,才更誘發了青春期的孩童如饑如渴、不擇手段地尋找一切與「性」有關的圖文資料,並且積習成癖,才成就了如今攤在讀者面前的這套《春──中國古代情色文學與春宮祕戲圖》和《色──中國古代情色文學與春宮祕戲圖》。
「情色文學」在我們那個年代不這樣稱呼,我們直指文本地稱它作「黃色小說」。那時能夠在牯嶺街舊書攤買到的,是張競生《性史》和《性史續集》,各有十來篇談個人性經驗的香豔文字,很晚之後才知道三○年代的《性史》當初曾在上海出版了二十幾集,但都是不堪入目的糟粕之作,我個人後來也買到《性史》第六集,的確無足觀者,只是書商牟利之工具而已,一點保存的價值也沒有。
西洋方面的黃色小說,最著名的就是英國小說家D.H.勞倫斯在一九二九年寫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了,這是真正具傳世價值的文學名著,但在英國、在台灣,起初都被列為禁書,說它誨淫傷風、下流敗德,一直到晚近才被世人予以公正的評價。因為被官方視為淫書,六○年代它就以各種不同的開本、書名(如《查夫人》)流傳於舊書攤的一隅,等識貨的客人紅著臉向老闆探詢購買。其實它真是一部文學名著,我手邊有饒述一在一九三六年的譯本,是相當流暢完美的一個譯本,書中色情的片段至今仍印象深刻,一檢即得,因為在青春期記憶力最強的時期翻閱過太多遍了。
我們就如此飢不擇食地找尋各種黃色小說來讀。在大學時代看了《肉蒲團》、《杏花天》,在唸研究所時看了《金瓶梅詞話》、《如意君傳》、《痴婆子傳》、《株林野史》,踏入社會的一九八○年代,書賈杜潔祥出版《中國古稀豔品叢刊》,裡面有《隔簾花影》、《繡榻野史》、《閨豔秦聲》、《燈草和尚》……等二十幾部詩詞小說,雖然版本極差,但好過沒有,想要研究中國古代情色文學的人,總算有米可炊了;一直要等到一九九○年代中期,由陳慶浩、王秋桂教授主編的《思無邪匯寶》出刊,我們才有比較完備、字跡清晰的中國古典色情小說可供研究。這一套叢書中最重要的是清人曹去晶所著的《姑妄言》,它的重要性決不在《金瓶梅詞話》之下。利用這一套「匯寶」,可以寫幾十篇博士論文,行家都知道我的話一點不誇張。從清朝以迄民國七○年代,在這三百多年之間,政府一直以「誨淫」來看待黃色小說,一禁再禁、三禁四禁,然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今,中國古典情色文學終於像《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樣,被給予比較公正的對待和評價,讓學者可以從其中披沙揀金,讓一般人可以一窺我們的老祖宗都是怎麼折騰這檔事,真可謂皆大歡喜。
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如果粗粗具備閱讀文言文的能力,就可以從《姑妄言》下手,再接著看《金瓶梅詞話》,有了這兩部長篇情色文學打基礎,培養了好眼力,以後再看其他古典情色小說,就具備了品評優劣的能力,可以分辨孰優孰劣,再專注幾個自己感興趣的題目(如古人閨中的性玩具、古人偷情的伎倆、古人如何向異性搭訕、古人的性禁忌……),假以時日,就可以由讀者變學者了。
情詩豔詞等韻文是情色文學的另一塊園地,裡面也有賞玩不盡的瑰寶,從《詩經》、《六朝民歌》、唐人小說中的豔詩、宋人的豔詞、元曲中的豔曲,到明人馮夢龍的《山歌》、《掛枝兒》,到清人王廷紹的《霓裳續譜》、華廣生的《白雪遺音》,到清末民初的時調俗曲(商務印書館有出版中研院史語所珍藏的各種本子),幾千首質樸優美的詩詞歌曲,只看你從哪個角度切入研究它,拙著《春》、《色》書裡,有一些最粗淺的例子。我個人以為,讀古代中國的情詩,當從明人馮夢龍輯《掛枝兒》入手,而後讀清朝俗曲如《白雪遺音》等等,然後再讀六朝民歌、宋詞元曲,最後才讀《詩經》。因為《詩經》比較典奧,需要有點底子才好懂。
也許有人以為民歌俗曲,淺鄙不堪,有什麼好讀的?最近(二○一四年十月)看到報載謝霆鋒與王菲離婚十一年後復合,兩人在王菲位於北京東三環亮馬橋的外交公寓恩恩愛愛地共度了四天四夜。記者架起望遠鏡頭拍到躺臥沙發上的王菲把頭枕在謝霆鋒腿上,與情郎喁喁細語。誰也不知道王菲對謝霆鋒說什麼,只有我知道。我知道王菲說的是:
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晉人〈子夜歌〉
你說讀不讀中國古代的情詩豔詞,有沒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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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再談祕戲圖。
我一直到一九六八年進大學以前,始終沒看過任何一幅中國春宮畫,甚至讀完四年大學,情況也沒有改變,只看過幾幅日本的浮世繪春宮而已,因此對春宮畫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充滿了好奇心。那時看過一本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春雪》,裡面提到男主角松坂清顯的侯爵父親家藏了一幅(卷)浮世繪春宮,對女陰如惡靈的可怖描繪,至今仍記憶在心,只可惜手邊無書,無法具引。讀研究所以後,班上有外國年輕人旁聽,託他從國外帶回外國書商出版的中國色情藝術研究《雲雨》一書,從此才漸漸知道中國春宮畫究竟長得是怎麼樣,加上《金瓶梅詞話》有兩百幅木刻版畫,裡面有少部分是色情的,中國祕戲圖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了。
讀完研究所當完兵,踏入社會工作之後,我開始在《民生報》開闢專欄「古典的浪漫」,寫了一系列介紹中國情色習俗的短文,文章必須附圖,我在報端所刊登的圖片,就有一部分是中國祕戲圖,這在當時可謂「驚世駭俗」。記得有一年過春節前,新聞局局長宋楚瑜先生託報館邀約了二十名作家,由他和副局長作東,席開兩桌喝歲末酒,以示犒勞。我記得宋局長笑談風聲地打趣說:「殷登國,你哪來的這麼多春宮畫刊登在報紙上?」新聞局是專管文藝界的黃黑尺度的,可見那時我是如何的招搖。可是因為寫作與興趣的關係,我始終對中國祕戲圖的畫刊保持高度的收藏興趣,隨著八○年代、九○年代的文網漸寬(與網路情色的沛然莫之能禦,印刷品的情色成了小巫中的小巫息息相關),還有西洋書商幾度刊印介紹中國春宮畫的彩色專書,我們才終於對中國春宮畫的來龍去脈有了粗淺的印象。
至今我看過數以百計的中國祕戲圖(複製品),大約同等數量的西洋春宮,和兩者相加起來的數量的日本春宮畫,綜合來說,中國春宮畫在人物描繪上,比不過西洋春宮畫的寫實立體;在題材情節上,比不過日本浮世繪的變化多端;但是,我們老祖宗留下的幾百幅春宮畫,仍是極可珍視的文化遺產,它讓後世子孫了解古代中國人的家具陳設、對纏足的迷惑、對女性的審美觀(比方不重視女性豐滿的胸脯)、衣飾髮式、性愛好尚(包括性姿勢的偏好、性道具的使用)……在幾百年之間(由元朝到清末民初)的演變,都留下可供研究的寶貴資料。
比方說,因為佛教傳入中國,印度的坐具也跟著傳入,唐朝以前席地而坐的中國人,到了宋朝以後漸漸開始坐椅子了,椅子在男女性愛中發揮了很重要的功能,它的高度使若干性姿勢(如老漢推車)成為可能,使男性在做愛時因為站立的關係,變得輕鬆省力,更容易取悅女性、讓女性達到高潮,中國春畫中出現的椅子,和坐在椅子上面的人用什麼姿勢雲雨交歡,就是個很有意思的研究題目,日本人承襲了大唐文化,至今仍堅持跪在榻榻米上,性愛以俯臥蹲跪為主,那種拘束辛勞、事倍功半,是在大量的性愛光碟中清晰可見的。
又比方說,漢魏六朝時的《素女經》,裡面只有「九法」──九種性愛姿勢,到了唐朝初年的《洞玄子》,就擴大為「洞玄子三十法」──包括二十七種性愛姿勢、男女組合(如一男兩女)和四種前戲;對擁吻愛撫的強調,和性姿勢的更複雜多變,似乎受到《印度愛經》的影響,《印度愛經》就強調各種嚙吻和愛撫的重要,印度Khajuraho 在十世紀所建的 Kandariya Mahadeva 寺廟外的石刻男女裸交,其姿勢的扭曲顛倒,變化多端,一直予世人深刻的印象。性姿勢在中國祕戲圖中,始終是一個可以和文字描述相互印證的研究課題。
又比方說,祕戲圖中有許多女人三寸金蓮的描繪,如何利用這些實證來研究古代中國纏足的源起與演變、大陸南北方纏足形制的差異、纏足的方式變化,以及中國人如何迷戀女性的小腳(戀足癖)等等,都是很有意思的研究方向。
他如婦女髮飾的變化、衣飾的變化、化妝時尚的演變、家具陳設的演變……,都可藉祕戲圖中的實例,作為研究的佐證。
《春──中國古代情色文學與春宮祕戲圖》、《色──中國古代情色文學與春宮祕戲圖》是由筆者年輕時所著《千年綺夢》與《古典的浪漫》兩書匯集而成,文章有幾處稍加添改,圖片部分則有較多的補強,但它始終只是個「拋磚引玉」的作品,如今圖文資料更豐富齊備了,我們期待更精彩紛呈的研究問世。
本文介紹:
《春──中國古代情色文學和春宮祕戲圖(限制級)》。本書作者/殷登國;出版社/新銳文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