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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們生產美味食材,但住在格子籠裡,被去喙、內臟外露、最後吊死自己⋯⋯

文/索妮亞.法樂琪

「我可以看看你的蛋雞嗎?」

布瑞克的表情變得難以解讀,臉上的各種紋路形成一道閉鎖的樣態,嘴脣也終於緊閉著,呈現出一條橫亙的直線。他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把他的皮椅往後一推,接著跳起身,朝著辦公室外的方向走去,接著一把推開緊鄰的一扇門。
不見天日的格子籠
一陣腐臭味。

味道既餿又噁心,彷彿將我們向外推了一把;然而,另一方面又像是將我們一口吞噬,吞進這個巨大金屬機器的肚子裡,肚子裡的內臟是上千個籠子,這些籠子排列成一望無際的三排。就像倉庫裡的貨架一樣,每一排又分成四層,每一層都由兩組前後相鄰的籠子組成,就像是雜貨店的貨架一樣,走道的左右兩側都可以放置商品。一個籠子差不多是一台微波爐大小,但是裡面卻塞進四到五隻蛋雞,整座蛋雞場裡總共有一萬三千隻蛋雞。

許多蛋雞的身上都只有薄薄一層絨羽(外層羽毛下方的纖細羽毛),看起來像是一件大衣沒有表層,只有內裡,窮酸而蓬頭垢面。有些蛋雞則完全是粉紅色的,胸部和背部禿了一整圈,尤其是脖子的地方。當禿到只剩下幾根釘子狀的羽毛時,牠們的脖子看起來纖細得可怕,只有二十五分加幣寬的直徑,彷彿一株沒有葉子的樹苗在花盆裡枯萎,而主人也忘了把花盆拿到太陽底下。

這裡沒有太陽。這裡沒有窗戶,而且陽光甚至無法從排氣風扇照進來,因為風扇的葉片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沙土和羽毛。

籠架是冰冷、鋼鐵般效率的縮影。蛋雞從籠子後方的滴管喝水,牠們吃的是一粒粒黃褐色的飼料,飼料槽就附著在籠子外的前端。蛋雞的頭上有一條糞便傳送帶,裡面盛裝著上一層蛋雞的排泄物,而蛋雞的腳下踏的則是格網狀的平面,平面稍微有點傾斜,這樣牠們生的蛋才會自動滾到籠子外和飼料槽平行的蛋槽上。每個籠子都是一個狹小、自動化又一應俱全的黑色箱子。

像這樣的籠子被稱為格子籠,英文是 battery cage。這裡的 battery 指的是一連串、一系列相同的東西,因為格子籠的數量往往十分龐大。battery 這個詞也隱含著軍事的意味:首先,格子籠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才在北美開始進行商業上的使用;再者,格子籠背後的概念其實就是控制與監禁。

在格子籠發明之前,蛋雞都是成群住在小小的後院裡。籠架的出現讓飼主比較容易找出所謂「打混」的蛋雞,並且予以淘汰,因為這些「打混」的蛋雞產量太低,所以牠們的存在並不符合經濟效益。然而,打造籠架的材料相當昂貴,所以蛋業很快就想到:把好幾隻雞養在同一個籠子裡可以節省成本,即使這就意謂著無法淘汰「打混」的蛋雞。結果,一個籠子裡的蛋雞數量開始成長到兩隻,然後是三隻,到了今天,平均一個籠子會養四到十隻,至於籠架的層數則是從四到八層都有可能。

雞群看見布瑞克和我走在走道上,於是開始胡亂發出刺耳的叫聲,牠們尖銳、淒厲的鳴叫在金屬之間迴盪得愈來愈大聲。蛋雞一窩蜂地湧向雞籠昏暗的後方,彼此相互踩踏,努力隱藏自己。

把自己「吊死」的蛋雞

「我們去辦公室,看看保羅(Paul)有什麼事情給妳做。」布瑞克快速大口喝下兩杯咖啡之後說道。

保羅透過一個大型控制面板操作蛋雞場。經由拉動或是按下控制面板上的把手和按鈕,就可以餵蛋雞吃東西、把雞蛋裝箱,以及傾倒雞糞。事實上,控制面板可以完成所有的任務,除了從籠子裡取出死雞以外。

在操作控制面板上的一些把手和按鈕後,保羅走下籠架之間的第一條走道。他走得很快,所以並沒有注意到一隻顯而易見的死雞。我提醒他,用手指著血肉模糊的屍體,屍體像一塊地毯般占據半個籠子。保羅於是往回走,把死雞從籠子裡取出。當他取出死雞的時候,籠子裡還活著的蛋雞就會齊聲發出尖銳的叫聲,宛如一曲音調失準的悲鳴。

這聲悲鳴讓人不寒而慄,我連忙踉蹌地跟上,走到保羅的前面。才經過幾個籠子,我又發現另一隻死雞。牠的頭呈現毫無生氣的死灰色,懸掛在籠架的門和牆壁之間旋轉鉸鏈的窄縫裡。

「牠把自己吊死了。」保羅一邊說著,一邊把死雞的頭從門上的窄縫中移出來。「牠大概是因為無聊,所以把頭伸出來,然後就意外卡住了。通常牠們一旦卡住就會死掉。如果是卡在非常小的空間裡,牠們會窒息,就像這一隻;如果是卡在比較大的空間,牠們不會窒息,但是會餓死,因為牠們吃不到食物,也喝不到水。吊死是這裡的三大死因之一。」

吊死?我之前從來沒聽過動物會吊死,而且我也不相信竟然會存在這種動物死亡的形式。但是,現在我卻不得不相信,因為才經過幾個籠子,又有另外一隻同樣「吊死」的蛋雞。如果保羅及早注意到這些雞被卡在籠子裡的話,這些吊死的意外其實可以避免。然而,這些被卡住的蛋雞卻是每分每秒地受苦,最後一點一點地挨餓、脫水致死。

「另外一項死因會發生在我們把雞放進籠子的時候。」保羅繼續說道。他的語調聽起來十分輕鬆愉快,彷彿我們正漫步在蘋果園裡。「工作人員太快把牠們放開了,有時候蛋雞會因此折斷腿或翅膀。不過,牠們並不是因為受傷而死,而是因為受傷無法站起來吃東西或喝水,最後才會造成死亡。」

保羅的手上又多出第三具屍體。「但是,最主要的死因是內臟外露。」他說道:「內臟外露指的是內臟從身體裡被推出來,主要是因為蛋雞年紀大了,已經生下太多的蛋。」

內臟外露是因為蛋雞下的蛋太大,以及太早就開始下蛋的緣故,而這兩項都是蛋業趨之若鶩的基因特徵,因為消費者喜歡大顆的蛋,而且年幼就可以下蛋的雞比較符合成本效益。雖然內臟外露主要是出於基因的因素,但最終死於內臟外露卻是外部環境所造成,籠子裡的其他蛋雞會啄食外露的鮮紅、粉紅色內臟,最後導致蛋雞在痛苦、折磨中死亡。

保羅和我還沒有走多遠,這時候布瑞克忽然出現在我們的身後。布瑞克是來請保羅協助處理辦公室裡的一些工作,保羅表示沒問題,然後就跟著布瑞克往大門走。於是,在我們還檢視不到十分之一的籠子前,這場死雞搜尋任務就告一段落了。然而,光是在前幾個籠子裡,即使這些蛋雞都還非常年幼,而且我們還沒有開始搜尋幾分鐘,就已經發現了三隻死雞。

「妳剛才發現的死雞,我一隻都沒看到。」保羅告訴我說:「妳很會找死雞喔!」

我試著用微笑回應這句讚美。

自相殘殺的「流行病」

我喜歡保羅,就像喜歡布瑞克一樣。保羅非常有禮貌、有耐心,他十分健談,也很信任別人,有時甚至有一點天真。奇妙的是,我們的友誼是建立在稍早一同清理死雞的任務上。

我在第一時間看見這些蛋雞時就注意到一件事,當我靜靜站著不動時,就忍不住盯著牠們的嘴喙仔細端詳。牠們的嘴喙只剩下厚鈍的嘴基,前半部的尖端不見了,而剩下的後半部很像是噘嘴的下脣,帶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些雞正在生悶氣,但是這種形容卻又很貼切。除了牠們愁眉苦臉的表情以外,每五隻雞就會有一隻的嘴喙上面附著黑色結痂的硬皮。那是乾涸的血跡,之所以會流血,是因為布瑞克不曉得為什麼在為蛋雞去喙的時間比較晚,等到牠們長到八週大了才切除,而這時候牠們的嘴喙早已發育完全,也已經有感覺了。

去喙的時候需要使用一台名為去喙機的機器,這台機器會用高溫的刀片把嘴喙切除。一般相信,整個過程會帶來極大的痛楚,因此在瑞士、瑞典、挪威、芬蘭及丹麥是禁止去喙的。這項禁令的通過,展現歐洲國家對科學根據的尊重。然而,這也和美國與加拿大蛋業的做法大相逕庭,美國和加拿大的業者認為,去喙是一種慣常,甚至是必要的做法。這些業者相信,去喙可以療癒一種重症,就是蛋雞之間的自相殘殺行為。就像其他類型的重症一樣,在美國和加拿大,蛋雞自相殘殺已經過診斷,而根據診斷的結果,無論是預防或治療都需要多管齊下。去喙只是第一個步驟而已,其他的步驟還包括在籠子兩側豎立牆面,以及將燈光調暗。

「如果有一個籠子的雞開始啄來啄去的話,」布瑞克告訴我說:「其他籠子裡的雞也會開始模仿,最後所有的雞都會彼此攻擊。這些壞傢伙會開始自相殘殺,有時候還會啄咬對方。牠們好像變成食人族一樣,就像是一種疾病。這種病症的傳染速度非常快,最後可能會演變成嚴重的問題。我們並不希望變成這樣,這就是為什麼每個籠子的兩側都是牆壁,而不是柵欄了,因為這樣蛋雞就看不到左邊和右邊的籠子。一旦牠們看不到其他的雞在做什麼,就不會去模仿,牠們只能看到籠子的前面和後面……燈光也非常重要,我們把燈光調暗,這樣蛋雞就比較沒有那麼活躍。如果燈光明亮的話,牠們就會變得比較活躍,然後更會去啄咬其他的雞。牠們是一群壞傢伙。」

蛋雞的自相殘殺擾亂蛋業,其中固然有蛋雞的生活環境因素,但是也存在著先天的因素。在自然的生活條件下,蛋雞會遠離恐懼或挫折的根源,然而牠們在籠子裡卻無處可去,所以只好採取攻擊行動。

去喙這個手段特別兩難。為了減少蛋雞相互啄咬攻擊,去喙不只是把嘴喙削鈍,還要把嘴喙變成隱隱作痛的弱點。蛋雞之所以會變得比較不常使用嘴喙,原因就和一個人會較少使用受傷的手一樣。不過,雖然去喙會造成痛楚,但是如果不去喙的話,後果就是蛋雞的自相殘殺,結果將導致更大的痛苦。

認知失調與雙重思想的自欺欺人

「未來幾年裡,我們的蛋雞數量會從一萬三千隻增加到一萬八千隻。」保羅在蛋雞場裡這麼告訴我。

一萬八千隻是加拿大蛋雞場的平均數字,而且遠遠低於美國的平均數字,在美國,一間蛋雞場平均擁有超過三十萬隻蛋雞。這些數字本身就已經很驚人了,不過和以往的數字相比更是令人瞠目結舌。在一九六○年,無論是在北美洲或歐洲,大約有三分之二的雞蛋都是來自數量不到五百隻蛋雞的農場。

「你們要把新蛋雞的籠子放在哪裡啊?」我問保羅道,同時困惑地環顧四周,「這裡已經沒有空間放更多的籠子了。」

「我們不會放新籠子啊!」保羅笑著回答,彷彿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我們還是用現有的籠子。」

噢,這也就意謂著,每個如微波爐大小的籠子很快就要塞進六、七隻蛋雞,而不只是現在的四或五隻了。對人類來說,這就好比在一張嬰兒床上塞了六、七個嬰兒,而每個嬰兒都在吃東西、排泄、睡覺或是站立著,可是這麼小的空間裡其實就只夠一個嬰兒而已。

「你覺得蛋雞會想要活動嗎?」我問保羅道。

「不會,蛋雞在籠子裡很開心,可以和牠們的同伴待在一起。」

科學證據完全不這麼認為。一項檢視超過兩百個蛋雞群的歐洲多國政府研究資料顯示:「傳統式籠架無法讓蛋雞滿足牠們行為上的重要事項、喜好和需求,尤其是築巢、棲息在樹上、覓食及洗沙浴。空間上的極度限縮,也會造成失用型骨質疏鬆症。」

科學家將蛋雞描述為一種「不願意白吃白喝」的動物,也就是「白吃白喝」型動物的相反。蛋雞的天性傾向於「自己努力取得食物,而不是從飼主那裡『平白』獲得食物。」蛋雞會想要出去覓食,牠們並不想懶散地待在籠子裡。

「這些雞都比我們好命!」保羅告訴我說:「但是,每次我們住在城裡的朋友看到這些籠子,他們都會開始哭泣。」

保羅邊說邊笑,好像他說的是一則笑話。而我也報以微笑,假裝自己聽到的是笑話。

一方面來說,保羅似乎沒有把蛋雞視為活生生的動物。然而,另一方面,他又相信蛋雞活在籠子裡很快樂。但是,如果蛋雞不是活生生的動物,牠們就不可能會感到快樂;而如果牠們是活生生的動物,牠們生活在籠子裡也不可能會快樂。這裡有一些心理學的相關概念在運作:認知失調,它指的是一種不舒服的感受,原因出自於一個人抱持著相互牴觸的看法,因此他會想要調整自己的信念和態度,藉此降低衝突與牴觸的程度。

和保羅站在那裡的當下,我想起歐威爾所寫的《一九八四》。在這本小說裡,「雙重思想」(doublethink)這個詞彙指的是:同時相信兩套彼此牴觸的真理。「黨派裡的智者知道,記憶必須從哪一個方向修改,因此他曉得自己是在曲解真實;但是,透過雙重思想的操作,他也同時在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真實並未受到進犯。這個過程必須有意識地進行,否則就會不夠精確;然而,這個過程又必須同時無意識地進行,否則就會帶來虛假的感受與罪惡感。」

保羅似乎在等待我的評論。我沉默不語,而沉默讓氣氛變得愈來愈沉重。

「我相信如果你真的養一隻鳥的話,牠不會在第一天就死掉!」最後我終於擠出這句回答:「至少也要幾天的時間。」

「相信我,牠在第一天就會死掉。」

※ 本文摘自《傷心農場》,原篇名為〈蛋的悲歌:自相殘殺的紅頭冠〉,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