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城垣的市街:與楊錦郁談散文新作《小西巷》
文/洪啟軒;攝影/盧奕昕
記憶張口
約訪前,我請楊錦郁老師挑選受訪地點;我們約在光復南路巷子的咖啡店,一進門老師便說這位子光線好,又那位子適合你寫字,一眼就能認出那眼底充滿人生故事的歷練。服務生送上菜單,還沒翻頁,楊老師又啟口:「這裡最有名的,是舒芙蕾。」
果然佳餚是逃不過她敏銳的好嘴的,翻開《小西巷》,食物的描寫,其中的色、香、味好像以文字的形式重活一次,竄到你眼前鼻前嘴前,才要張口又成了幻影,只能垂涎。她寫素食店的豆包:「每個豆包大概兩吋長,材料是以豆皮卷著木耳、金針、筍角、豆雞角,材料豐富協調,一口咬下去,既有豆皮的彈牙,筍角的脆,金針木耳的香,和豆雞的口感。」你怎能耐得住文字的誘惑,楊老師說,在副刊發表以後,店家生意更興隆了,而她的文章被印下來貼在牆上,活像引路推薦的代言人。
《小西巷》還寫「流動攤販的故事」與「深夜的美食路線」,穿梭遊走,從白日晃到了黑夜,好像從《孤獨的美食家》一路看到了《深夜食堂》,更多的食物也晃出來了:柑仔店的零嘴、每年在戲院前吃的澀李、炭火烤蚵的鮮甜、添上薑汁的豆花、小巧的紅心粉圓、蘸著花生粉吃的裹白砂糖粟糬、遍地尋不著更為美味的碗粿、生病時必吃的什錦湯麵……記憶用嘴張開了網子,接穩了如煙往事,童年是以舌根上的彰化堆疊而成的堡壘,回望、凝視、離返此地,最終最先抵達與辨認差異的,竟是味覺。
超乎個人史的寫作
初讀《小西巷》,或許會以為這是童年往事與追憶逝水年華的結晶,然而仔細往下再探,才發現背後更大、更深層的結構,並非單純以個人生命史的模式進行。鄉里之人、龐大的人際網絡、成衣業、布市的沒落、知名的食堂與餐廳、我族的歷史痕跡,《小西巷》涉及的寫作範圍已不只是個人經驗史的層次,潛在文本背後的是家族發展史、社群興衰史、產業遞亡史、地方人物史、時代演進史等諸多問題,換而言之,《小西巷》最終要處理的仍是「如何回首,記錄時代」的問題。
我問楊老師,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寫《小西巷》的念頭。她回我:「我很早以前就打算把這些寫下來了。但礙於先前的工作太忙,我先處理的是人物採訪與專欄寫作,直到2015 年離開報社,暫時結束20 年的編輯生涯,好像終於能靜下心來,寫出自己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可以有時間完整地做主題式的書寫。」
在《穿過一樹的月光》(2007)其實已有小西巷的蹤跡,但真正觸發楊老師書寫《小西巷》的念頭,卻是一次驚醒,她告訴我:「某天晚上睡覺時,我突然醒來,那時我心想:『我欠彰化市一本書!』」王盛弘的和美、康原的芳苑王功、李昂與施叔青的鹿港、吳晟的溪州、林亨泰的北斗、翁鬧的社頭……數不完的,從日治到戰後,彰化縣作家人才輩出,尤其以彰化市賴和發跡為核心,輻射出臺灣新文學史璀璨一章,但專以彰化市為書寫對象的作家,在戰後竟難以再數他人。十年磨一劍,浩浩時光的長河,如今我們等到了《小西巷》為此作解。
這不僅是楊錦郁自己的小西巷,更是好幾代人的小西巷,在《小西巷》登場的人物,除了無人知曉她從哪來的瘋英仔,全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完整故事,有的還有著家族網絡間的親屬關係,代代鄰里間的互動早已化為日常,作為大家族的么女,骨碌轉著的眼睛全都收在腦底,從耆老聽來的故事,化為潛文本的記憶。我問楊老師,《小西巷》怎麼能寫出如此龐大的人際關係?她回我:「我曾寫過三本的人物專訪,剛好在《小西巷》的書寫運用上了,我回到故鄉就做了很多的口述。我有點後悔,本來應該更早行動的,如今有許多前輩都已經過世了……但我想如果不是現在,我可能還是寫不出《小西巷》的。」是了,時間對了、年紀對了、歷練對了……,種種「對了」,方才能有楊錦郁《小西巷》的誕生。
不願為了寫作而傷人
在寫作倫理的拿捏,絕對是書寫《小西巷》的困難,因其涉及了各種人、事、物之間的糾葛與利害關係,更有著家族我輩共同的歷史記憶,使得楊老師在處理上寫得更加小心。
「過去我有更多的顧忌,有些故事,我想我總是寧願只帶到棺材裡的。」不似袒露過往、剖析家族人物陰暗面的作家,去揭示內心的複雜情感,《小西巷》採取的寫作策略截然不同,更因為寫及地方人物,必須考量後代仍在當地的現實,迴避或者隱而不談,不露鋒芒與批判視野,使《小西巷》成為了一個更為溫柔的眼神。「我是絕不願意為了寫作傷害人的。」這唯一的信念,卻成了寫作者面對倫理問題的關鍵要素,也是一本書帶給人面貌的絕對差異。《小西巷》中當然還是有陰暗的鄉里故事,但並不那麼沉重,往往是點到為止,這卻也成了一種婉約的氣息,像是處理祖父跟寡婦的婚外情,為其做壽衣的仍是守寡的情人,家人為祖父掃墓,「發現他的墓前,有人前去栽植了日日春,家人嘴上沒說,卻都心照不宣是阿微前去種的,粉嫩盛開的日日春就在墳前伴著逝去的情人,也傳達了兩人之間不為人知的情感。」沒有批判,這還是一段不足外人道的戀愛,讀來卻還是心酸感傷。
與其為了寫作傷人而自傷,《小西巷》另闢蹊徑,說出一個又一個的完整故事,你仍被其中的細節感動,那絕對出自文學的真心誠意,也出自對於現實的一股尊敬。
城門與小西巷
小西巷的繁華始於晚清,舊時城門將城區一分為四方,位在北門與西門之間的前緣地帶,老彰化人就稱為小西區。過去的小西巷可是有著五尺寬的道路,是極大的市街,現在地方文史工作者多稱小西巷為小西街的主因可能在此。然而在楊老師一輩,具有九代以上傳承一、兩百餘年的家族眼底,從來就是「小西巷」的名號,誠如她在幼稚園考題背誦的地址:「彰化市和平里小西巷27號。」
楊老師說,在彰化市人耳中一聽到小西巷,或者一看到這三個字,感覺就是不一樣。所以我想,書寫《小西巷》毋寧也是一種召喚,去召集過往的靈魂,在此長居的人們,以及過去與現在的自己。「如果我不寫小西巷,還有誰有辦法寫呢?」對於寫作故土的期許與責任,承擔了銜接過去歷史與現在記憶的重擔,楊老師說:「人物會過去,可是文字跟故事,會留下來。」
城門早就不復存在,如果翁鬧寫「有港口的街市」,那麼我相信《小西巷》就是「沒有城垣的市街」,以文字構築出記憶的堡壘,不輕易再遭受現實與遺忘的風化摧殘,這市街風華的珍貴全濃縮進了楊老師的筆下。洗石牆面、天井之光,沿著長長的屋子,路就要走完了,可是故事還總要繼續下去,直到這沒有城垣的市街,終於召回了小西巷。
※ 本文摘自《幼獅文藝 09月號/2017 第765期》,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