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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文永遠都在崩壞

文/謝金魚

在文言文跟白話文之爭剛落幕的時候推出這本書,許多朋友或許會以為這是有預謀的,不過這本書完全是個意外。

《崩壞國文》的第一篇文章出現在二○一五年。當時,「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還在草創期,所有的創辦人多少都要承擔編輯和撰稿的工作,我經手的「深夜食堂」系列連載到一個段落時,作者們表示需要暫時休刊取材去,其中大約一個月左右的空窗期,我只好自己補位。

四個星期、四篇文章,要如何串成一個小系列?既不偏離主題又自成體系呢?我正在傷腦筋時,有一位長輩請客吃飯,設宴在海鮮餐廳。我在這種場合通常就是負責貢獻歷史趣聞,作為談資的角色。於是,我說起了韓愈吃海鮮的故事,就在那一瞬間,我找到了可寫的題材,既然有了韓愈,何不韓柳元白都說一遍呢?

於是,就先從韓愈打頭陣,開始了第一篇文章,而後慢慢發展成了一本書。它並不是很有組織、有架構地要說什麼大道理,除了最後一篇〈安祿山與沒有聲音的胡人〉之外,其他是每個人物生命中的片段,由此照見他們的困境。

也有人認為,呈現出這些古聖先賢脆弱的那一面,是一種「除魅」(Disenchantment),而《崩壞國文》的書名似乎又更加深了這樣的印象,好像這本書試著在摧毀某些不傳下去,會連著開台祖一起下地獄的偉大道統……事實上,我要說的是,所謂的「國文」究竟是哪個國的國文本身就是個問號,而不管是哪國的文學,全都是在崩壞中獲得新生。

比如,在六朝的宮體詩被創造出來的時候,當時的保守派崩潰了,他們甚至跑去向皇帝告御狀,指責帶頭寫作這些詩的太子不務正業。然而在往後的一百年內,宮體詩成了主流。我們所熟悉的唐宋八大家、古文運動,更是崩得好壞壞;而且不只是八大家那八隻在崩壞,從盛唐開始,有人看不慣流行的文體,認為要用文章傳揚道德,然後把這個想法寄託到更久遠的古代來尋求正當性,為了堅持這個理念,戰神韓愈到處和人打筆戰,甚至一時腦衝上書罵皇帝、戰佛教。連佛陀躺著都中槍,被說是個沒受過「華夏」教育的野蠻人,如果活著叫進來皇宮見一面就可以打發走了,現在都死了,不過就是個不吉利的髒東西……如此這般的偏激言論。

當然,這在唐帝國中也是個特立獨行的狀況,但若沒有這樣的衝撞和革新,文學就無法翻出新意。

換言之,這本書試圖還原那些文學作品被寫作出來的現場,而各位將透過書頁直擊所謂「國文」崩壞的那一瞬間,當然,也包含作者在那個時代的困難與掙扎。他們的人生困境,有時距離我們很遙遠,但有時也很近。我不贊成單純地背誦或記憶文學,透過閱讀與理解,這些文學作品才有可能進入心中,在人生的不同時期從心底浮現,我們才能隔著時光的長河照見與自己相似的身影。

在本書的最後,我寫了一篇與文學並不是那麼相關的文章。熟悉我的朋友可能知道,我真正的研究領域是絲路上的異民族,這些被稱為「胡人」的人們,是中國史上重要的推進力,但是由於他們本身的紀錄文獻不多,所以如何從漢文史料中找到他們活動的資訊,就是我多年研究工作的主軸。但是,這些胡人大多沒有聲音,他們被當成長安的異國情調,成為唐帝國兼容並續、華夷一家的佐證。事實上,他們有自己的語言、組織、信仰,甚至曾試圖在唐帝國北方建立屬於自己的國度,而他們的皇帝就是安祿山──一個曾經一無所有的混血窮小子。

安史之亂,是唐帝國極為重要的事件,它甚至影響了整個歐亞大陸。它的成因有著複雜的族群問題,它的後果導致了世界史的進程。這麼重要的事,卻是由一大群沒有聲音的胡人所發起,而他們的敵人、唐帝國的軍隊中竟也有大量的胡人。如果我們可以更關注族群的議題,我們對於唐代史,甚至是整個中國史、東亞史,都會有不同的觀察。

這是我私心希望傳達的觀點,所以,雖然不完全是文學,但還是硬塞進去了。很抱歉這篇序寫得正經八百、不太有趣,因為哏都被前面的祁老師和陳老師講完了~

最後,這本書逗趣的插圖是由才華洋溢的燕王所繪製,我們從來沒見過面,但他深厚的歷史知識賦予了史料新的生命。最後要感謝圓神編輯團隊的怡佳與奕君,我是個惡名昭彰的拖搞王,若沒有她們的鼓勵與拍打,這本書是不可能出得來的。如果這本書帶給各位讀者任何的歡樂,請誠摯地感謝她們。

※ 本文摘自《崩壞國文:長安水邊多魯蛇?唐代文學與它們的作者》自序,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