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 graphicstock

他知道大家早就發現他總是說謊,但他依然繼續說下去

文/史戴分.格羅茲

「你似乎不擔心別人認為你是個騙子。」我告訴他。他聳了聳肩,說:「這是一種生存技巧。」

菲立普的醫師在信上形容他是個說謊成癮的病人,問我是否願意為他做心理治療。

菲立普在一個四月天來到我的診療室,距離現在也好幾年了。菲立普的醫師在社區書店意外遇見菲立普的妻子後,當下就決定把菲立普轉介給心理醫師。當時,菲立普的妻子握著醫師的手,忍著不落淚。她想跟他討論菲立普的肺癌,是否還有其他治療方法?

我第一次跟菲立普諮商時,他列出自己最近說的幾個謊言。(順道一提,菲立普健康極了,根本沒得肺癌。)例如在一次學校的募款場合中,他告訴女兒的音樂老師,自己是某個知名音樂家的兒子。但大家都知道,這名音樂家不僅單身,還是個同志。

在這之前,他對著當體育記者的岳父說,自己曾入選男子射箭英國代表隊的儲備選手。他也記得自己第一次說謊的情形,對象是他當時的同學。他那時十一、二歲,信誓旦旦地對同學說,他被英國安全局招募,將受訓成為一名特務。他形容學校校長臉上的吃驚表情:「看在老天的分上,就算你要說謊,至少也編個像樣的謊言。」

這位校長說得沒錯,菲立普說的謊實在很糟糕。他的每個謊言似乎都想引起聽者出「哇」的讚嘆或驚訝聲,但是這些謊言卻也誇張得離譜,已經算是相當冒險的舉動。「你似乎不擔心別人認為你是個騙子。」我告訴他。

他聳了聳肩。

他告訴我,他的聽眾很少會直接挑戰他的說法。對於菲立普奇蹟式地從癌症復原,他的妻子也沒過問太多,似乎就是接受他身體康復的事實。其他如他的岳父,縱使對他的故事抱持懷疑,但也沒多說什麼。菲立普是電視節目製作人,當我問他,他說謊的習性對他的工作有何影響時,他回答,在電視圈裡每個人都說謊,「這是一種生存技巧。」

就我所觀察到的,菲立普並不同情聽他說謊的人,因為他根本就不在意。直到來見我的一個星期前,發生一件事情,讓他開始在意了。菲立普七歲的女兒要他幫忙法文功課,因為他老是吹噓自己的法文很流利。這一次,他不僅沒有老實承認自己根本不會說法文,反而對女兒說他一時忘了農場動物的法文名稱。他的女兒沉默不語,視線移到別處。他知道女兒發現爸爸騙了她。

在整個諮商過程當中,我對於菲立普的坦白實在有點驚訝。但我也知道,如果他要在我面前呈現真實的自我,到了某個程度勢必會開始說謊。果不其然,這樣的狀況很快就出現了。諮商進行了一個月後,菲立普不再支付費用。他對我說,不曉得自己把支票簿收到哪裡,一找到支票簿,會立即結清。到了下一個月,他告訴我,他把當月的薪資捐給佛洛伊德博物館。

經過五個月的各種高調空談之後,我只好下最後通牒,如果還是無法繳清欠款,我們的諮商只能到月底。就在最後一次的諮商結束、他準備要離開之前,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支票,遞給了我。

我拿到欠款之後,安心不少,但更想知道我跟他之間到底怎麼了。菲立普這幾個月的謊言越來越誇張,我的反應則是越來越退縮。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也多了警戒心。我如今才明白,他早已懂得操控他的聽眾,讓他們保持客氣沉默、不對謊言反擊。但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呢?這種行為到底能滿足他什麼心理目的呢?

我們兩個在接下來一年的諮商治療裡,全力對付這個問題,彷彿一場探險。我們持續尋找各種看法:或許他想藉由說謊來控制別人,或者這是一種對他的自卑感的補償作用。我們也談論到他的父母親:他的父親是個外科醫師,母親在菲立普十二歲生日前過世,生前是個學校教師。

有一天,菲立普描述一段童年回憶,這回憶在他看來如此微小而不重要,因此遲遲未提起。菲立普從三歲起就跟兩個雙胞胎弟弟共用一間臥室,兩個弟弟睡在他附近的嬰兒床。許多夜晚,菲立普都被窗外的叫嚷聲吵醒,那些人從酒館走出來,打算穿過馬路回家。他醒來之後,想尿尿,也知道自己應該起來,乖乖到走廊另一端的廁所。但他只是待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我小的時候常尿床。」菲立普對我說道。他描述自己把尿濕的睡衣捲得皺皺的,塞進被子深處。等到晚上要睡覺的時候,他發現睡衣已經被洗淨、烘乾,放在枕頭底下,折得整整齊齊。他從來沒跟母親說過這件事,而且就他所知,母親也沒對任何人提起他尿床的事情,即使是他的父親也不知道。「要不然他一定會很生氣。」他說,「我想,她認為我長大之後就不會再發生這情形了。結果等到她過世的時候,我還是一樣尿床。」

菲立普記不起來他有哪些時候是獨自跟母親在一起的,母親在他的童年時光當中只是忙著照顧兩個雙胞胎弟弟。他不記得自己曾經跟母親單獨說上幾句話,每次總是有人夾在他們當中,不是他兩個雙胞胎弟弟,就是他父親。他的尿床和她的沉默逐漸發展出一種獨特的私密對話,只屬於母子倆分享的事物。他的母親過世之後,這種私密的對話戛然而止,唐突地畫下句點。因此菲立普開始隨機應變,自創另一種「舊有對話」的模式。他編造各種會造成混亂的謊言,期待聽者保持沉默,就跟他母親一樣,在秘密世界裡成為他的夥伴。

謊言有時候會對親近的人造成傷害,但菲立普的謊言卻不是如此。謊言是他用來維繫親密關係的方式,用來記住母親的方式。

※ 本文摘自《說不出的故事,最想被聽見》,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