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莊祖欣

文言文、白話文、白目文

※原載於【莊祖欣臉書】,經作者同意轉載

一位叫做董仲蠡的中國老師在一個廣為流傳的視頻中闡述「教育的意義為何?人為什要讀書?」

他舉例說,看到天邊飛鳥,讀過書的人就會说:「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而腹中無墨水的則只會說:「哇,好多鳥喔。」

邊看視頻我就邊想,如果當真看到好多鳥,就不該吟這句詩吧?因為他舉例的那句詩裡只提到了一隻鳥「孤鶩」嘛,並非好多鳥,是吧?

這位董老師又舉例,去戈壁沙漠裡騎駱駝玩,懂得吟誦「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才是有書香氣息,而不是光喊,「哎呦怎麼這麼多沙子啊⋯⋯」

觀眾們都笑了。我不禁想到多年前也帶過孩子們去杜拜的大沙漠騎駱駝,烈日當頭曬得我都暈了,駱駝好高啊,我抱著小兒子坐在卡於駱駝雙峰中央的座椅上,沒有安全帶可繫,心中忐忑不安,想的也是,「這麽多的沙子摔下去的話應該不會痛吧?」畢竟,大部份的沙漠裡都沒有《孤煙》或《長河》可以入詩的。

我想到多年前和安德烈遊灕江,在一葉扁舟上享受「桂林山水甲天下」的風光,熱心的船家介紹個不停,「客倌,看哪,桂林的山可奇特了:前面這座山是《八仙過海》,側面這座山是《七仙女下凡》,後面那座山是《如來佛的神掌》⋯⋯,您看看像不像?」我忙不迭地給安德烈翻譯,他卻說,「你們可不可以休息休息別講了?這些山像什麼,可以讓我自己想像嗎?什麼七仙、八仙、來來去去佛的,德國都沒有啊,我倒覺得它們像慕尼黑啤酒杯山、紐倫堡香腸山⋯⋯的。」

我妹妹祖宜曾在臉書分享:帶三個老外逛武侯祠,我面對棟樑匾額上如「澹泊明志,寧靜致遠」等字句都激動不已,講解「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詩句差點老淚縱橫,只見他們三個完全不理會我,只搶著認字:水、山、白、上、月、一、少、中。

我禁不住想,為什麼華人這麼在意這些背誦過的章句?見到了飛鳥、孤舟、鐘塔、煙湖、雲海、晚霞⋯⋯,若能夠吟一句詩、俳句、成語⋯⋯,不僅顯出文藝程度,而且懷古憂思、感時恨別的心情,更是如同電影配樂或美圖修片,霎那間就被更精緻、更有層次地呈現出來。華人在大門口寫春聯、批橫批,「一元復始,萬象更新,自自冉冉」⋯⋯這些,怎麼跟老外解釋,他們還是似懂非懂。跟我學畫的德國學生問我,那可不可以用紅紙寫全家人的名字?彼得、蘇珊、大衛、艾咪⋯⋯貼在大門口,既當春聯,又做名牌?另一位畫水墨花鳥的學生拒絕題我建議的「花開富貴、喜鵲迎春」的詞句在畫上,而要用書法寫下畫中兩隻喜鵲的對話:「歡迎來到薛佛家公寓,廁所在樓梯口轉角,咖啡請自便飲取。」這幅畫她其實畫得不錯,裱好了一直掛在她家的玄關進門處,我一邊讚美畫,一邊偷偷祈禱別讓認識漢字的人來看到才好。

西方人不傾向對美景吟詩對句。如果一定要在美景中想起古人的什麼作品,他們想到的通常是一幅畫,而不是詩句,比如說「這夜景讓我想起梵谷的星空」,或者「這池塘讓我想起莫內的蓮花」。在西方應該不會有老師演講「教育的意義為何?人為什要讀書?」時,強調摘錄名句、引經據典的重要性──有學問的人沈思的時候,會吟誦笛卡兒的句子「我思故我在 I think therefore I am」,而肚中無墨水的則說「不要吵我我在想啦!」;讀過書的人躊躇猶豫的時候,會摘錄莎士比亞的句子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生或死/做抑不做?是個思辨的問題」,沒讀過書的人則說「哎呦不知道該怎麼辦,管他的,乾了這杯再說」。

我覺得文言文、古詩古詞還是要學的,但是避免在類似的情境中吟誦,畢竟重複人家講過的話不過是做個有學問的鸚鵡而已嘛。所以看到飛鳥,就直接喊「好多鳥啊!」多灑脫呀!反而開快車被測速照相的時候,才吟 「落霞與跑車齊飛,罰單共長天一色」;去沙漠玩的時候如果真的覺得沙子多就直著嗓子喊,「哎呀好多沙子啊!」幹嘛絞盡腦汁吟一句不相干的古詩呢?還不如在激勵自己運動減肥的時候才吟「大摸姑腰直,腸肥臉更圓」。

把文言文和白話文,倒裝套用在數位世代的語言裡,就成了白目文。伍迪艾倫說,傳統,其實是一種延續的錯覺(Tradition is the illusion of permanence)。不要放棄傳統,顛覆它,就是移開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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