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窮鼠齧貓──盧郁佳評《飛行家》
文/盧郁佳
聰明對籠子裡的生物並無幫助,只適合你我用來過痛苦的生活。去超市買菜時我總對冷凍雞腿這麼說。
乍看《飛行家》端麗奇情,書中短篇〈光明堂〉,講述單親父親拋棄的少年,隻身投靠姑姑,勉強得一暫棲。姑姑被生活的殘酷折磨得冷峻厭煩,他只得和年幼表妹上街拾煤自尋溫飽,渾不知遙遙望著他們的陌生目光更加絕望。少年少女在一個被遺棄的世界裡,孤單相依為命,威脅若隱若現,日常堆雪人遊戲之間,迎來加倍險惡的命運狂濤。甜美哀愁襯以凶殘,色調令人想起《偷書賊》納粹年代死亡恐怖下的孩童冒險。
是的,在《哈利波特》之後,《暮光之城》和《飢餓遊戲》之前,那一波新人成長小說國際熱潮,海嘯威力使台北出版集團的大老闆們至今還活在那個鍍金年代,夢想砸錢賭一把,簽中了吃三年:《偷書賊》、《風之影》、《追風箏的孩子》、《奇風歲月》或《第44個孩子》。乃至《少年pi的奇幻漂流》、電影《羊男的迷宮》那樣,暴力的殘酷,救贖的遙遠,只能以童稚的眼光局部指認、用幻想迂迴隱喻。如果〈光明堂〉經營為長篇小說,或許在當年的法蘭克福書展,也是單書在展場海量堆成牆、堆成山,笑看各國版權淘金客瘋狂喊價搶標,書腰印上「好萊塢即將改拍」。
然而事情沒這麼單純,作者接著展示多重拼貼回應前人。及於各篇的展開,有如觀眾入戲時,反而鏡頭後退,暴露出佈景的木作粗糙邊框,原來雪地冰湖只是棚內搭景,導演喊卡之後,可憐少年少女就下戲休息,吸可樂、滑手機,等保母車來接回花園豪宅,燈下寫習題準備考試。全書從現實主義小說傳統,跳接到DJ取樣、諧擬、評論,一切都是既成物的複製放大。
另一短篇〈蹺蹺板〉,主角上醫院給直爽女友垂死的父親探病,故事使讀者想起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女同學綠邀男主角渡邊去探父病,渡邊驚問:「不是移民烏拉圭了嗎?」綠說:「騙你的。」。〈蹺蹺板〉是女友騙父親他是公司車司機,父親口中則出現了種種不存在於現實的事物。《挪威的森林》在渡邊和老人那百無聊賴、毫無交集的相處最後,老人說出了謎樣的遺言,讓渡邊和綠推敲了半天。由此回看,《挪威的森林》為什麼要安排這段情節呢?這段插曲結束於綠喪父、和男友分手後,打電話來考問渡邊「一邊想著她一邊自慰」實行的進度,嘻嘻哈哈邀他去戲院看性虐待電影遣懷。相較於女主角直子因為男友自殺而精神崩潰,一步步邁向不可逆的毀滅;地母般強旺的綠,同樣面對重要他人的死亡,舉重若輕,無賴、豐沛,這段是為了和主線作對比,展示兩女性格命運的懸殊。而〈蹺蹺板〉屬於雙雪濤的世界,用來描述那不可描述、隨時急轉直下的暴力,像古谷實漫畫《不道德的秘密》平凡人日常踩空、突然落入暴力地獄。與此相較,連直子的命運都還算慈悲。
〈刺殺小說家〉也用了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情節框架和冷硬幽默,甚至援引村上春樹自身的寫作經歷。與現實任務雙軌進行的,卻不是村上春樹冷酷異境,而是魯迅《故事新編》〈鑄劍〉的世界。為什麼?因為此地管制槍支,所以雙雪濤只能探手虛空,取用另一次元村上春樹的槍,把雙雪濤的子彈射出去。子彈一層一層射穿各種既成故事,看不見終點。〈刺殺小說家〉和孿生短篇〈北方化為烏有〉,都把現實無法解決的,引渡到夢幻中作結。如同〈飛行家〉夢想家以逃離現實作為解決,其實就是承認無解,主角實現飛行之際,讀者都知道其實說的是仍遁世於書桌前。盤點現在所擁有的全部軍火,仍不夠去還擊問題。
似乎當作者心情比較好的時候,他提出另一種解,就是集體動力決定成敗。〈刺殺小說家〉論述利益衝突導致的暴力根本無解,唯有旁觀者聽故事入了魔,從藏身群眾中,往前跨出一步,跟著投身其中,故事的英雄才可得救。〈寬吻〉則以海豚喻主角,困境中明明是想往前有所突破,但因為身邊重要的人只顧往後退,結果主角反而落得往後再退一步。寂寞。寂寞。
短篇〈白鳥〉裡夾藏影評,電影《全面啟動》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飾演的主角,發現亡妻反覆闖入夢中、向他復仇,他對亡妻的內疚化為實體;雙雪濤把造夢者換成了小說家,突出了競爭意識的無知自卑,和追悔的頹傷。電影《樂來樂愛你》結局,互為伯樂的前度情侶,相愛卻再難相守;雙雪濤偏把焦點移向背景旁人,聲稱伯樂絕對不只他倆,甚至猶有過之。他質疑,女主角為失落舊愛而淒美感傷之際,難道不怕更大的失去就在眼前而未發覺?
雙雪濤超憤怒。
為什麼憤怒,都寫在了小說裡。短篇〈間距〉外的背景,是電影投資井噴成長。中國經濟成長果實由少數人掠奪,導致熱錢海嘯捲到哪裡,哪裡就成災。當年南海泡沫僅一波,這些泡沫一波接一波,炒骨董,炒老酒,炒超跑,炒直播主,炒房地產,中國建商在馬來西亞2500億造巨大人工島,與世隔絕,買房送綠卡,就專為賣給中國豪客。熱錢新建了無數戲院影廳,購物中心書店,新舊小說都成為影視投資標的,雙雪濤率先拿下台灣60萬獎金的首屆BenQ電影小說首獎,而無數台灣創作者去了中國拍廣告、編雜誌、寫劇本。因為在台灣出版社仍沉緬於簽賭翻譯大書,書市低迷,作家得靠自己,可能試著當個網紅而失敗,正在應募百萬獎金徵影視原作,因為IP轉銷中國,所以價錢才高。書腰可能不再炫耀「好萊塢即將改拍」,而變成「吳亦凡主演」。中國炒金錢龜,台灣就盜獵金錢龜,走私猖獗到了金錢龜幾乎淪為瀕危物種的地步。作家沒收入固然活不下去,但熱錢暴漲對純文學新血,也有對金錢龜的潛在殺傷力。
《挪威的森林》綠回憶喪母時,父親傷心得對女兒說:「與其她死,不如你們兩姊妹死了。」綠因此非常喜歡父親。為什麼?因為他就是那麼真實,他從沒覺得有什麼想法是犯忌諱不能說的。〈間距〉裡的酒館流浪漢瘋馬,就像綠的父親一樣,是稀有純種的浪漫主義者。然而在北京,浪漫主義者成了飄零的棄子,可用時重金禮聘,轉瞬間一抽資,什麼夢也都散了,瘋馬們究竟如此附魔夢寐煎熬後又被隨手拋棄幾回了呢。如果〈間距〉資金抽得再緩些,晚些,不只是編劇,而進展到拍片階段,或許那就會是中國年輕導演胡波拍完《大象席地而坐》後,因為失去作品主導權而自殺的悲劇了。
然而雙雪濤不寫胡波這種人怎樣精神上慢慢被抽光空氣悶死。他寫的總是抽刀殺人。雖然悲憤久了,臉上麻木,但不是真的無感。但凡他有機會抽刀子,故事就要捅人。銀幕上浪漫化的荊軻和聶隱娘只是時尚走秀模特兒在擺姿勢,現實中他們身懷市井小混混機智脫身的本領和意氣用事,眼神時或陰冷,行為不改天真。雙雪濤的機智托起他騎上了影視化的浪頭,但未來你可以更期待他的意氣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