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戳刺無意識的虛空,持續推翻妥協的安定──坂口安吾
文/福田恆存(評論家)
戰後,坂口安吾曾經在《近代文學》上發表過一篇屬於南蠻文學(註:室町末期到江戶初期的宗教文學)的作品,之後昭和二十一年,《新潮》雜誌四月號再度出現他的文章〈墮落論〉,緊接著六月號又刊載了他的〈白癡〉,就這樣坂口安吾逐步成為戰後文學的代表性作家。這裡所收集的作品全都是和〈白癡〉同時期的創作。
一直到今天,坂口安吾追求的議題仍然只有一個。所有的作家都會不約而同地說:「他是藝術家,終其一生只知道追求一件事。」作家的存在當然不是為了追求某個議題,更何況一旦被議題框制住了,就難以脫身。這幾句話無論是放在哪個作家的身上,都可以成立,獨獨坂口安吾不能,因為這正是決定他的作品性格的重大關鍵。
現實生活裡的坂口安吾和坂口安吾所抱持的想法,兩者之間的落差大的像一條踰越不了的鴻溝。說的白話一點,就是夢想和現實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一言以蔽之,坂口安吾是浪漫的,而且浪漫到無可救藥,即便是三番兩次地遭受到幻滅的折磨,他仍然屢仆屢起,一次又一次地趨向前去。
一般認為,寫實小說是經歷過許多夢想在現實面前幻滅的悲劇後應運而生的產物。因此,十九世紀的歐洲寫實主義者個個板著臉孔,正經八百地寫小說,完全不懷抱任何的夢想。在他們的作品裡頭,或許會寫到在現實生活中痛飲人生的苦杯,但僅止於描寫那只杯子而已,至於苦酒吞下肚時忍不住的號哭和哀痛的表情,完全被抹殺地一乾二淨。想來不免難為情。
反觀日本的私小說作家,他們向來都是毫無羞色地將自己的感傷赤條條地暴露出來。他們娓娓述說自己如何飽嚐夢想幻滅的苦楚,卻又對經歷一次幻滅便已足夠的夢想投送秋波。縱使寫作手法是寫實派,但骨子裡卻是不折不扣的浪漫主義,不,應該說是濫情主義者。
從前傳唱的小唄(註:江戶末期流以三弦琴伴奏的流行歌謠),唱的並不是解送刑場的犯人內心深處的悲哀。那些歌謠裡頭存在著「或許保得住性命」的心機;也存在著「要是保不住性命,至少可以得到認同」這種企圖轉敗為勝的用心。像這樣執著於想得到認同或企望被認同的皮相,怎麼唱得出悲哀的真髓呢?
他們未曾體驗過真正的幻滅,或許有得不到社會認同的怨歎,卻不曾有過無法自我認同的痛苦以及不被神原諒的絕望,這也正是日本私小說作家所欠缺的部分。只有更大的虛榮心、更多的心機躲在他們的作品背後蠢蠢欲動。
坂口安吾抛棄了這種虛榮心,也拋棄了這些心機,而且,連衍生自虛榮心和心機的特權意識及處世術都不要了。
私小說儼然淪為作家們闡述處世術的管道,最起碼這是現在的實情。世上一切的處世術說穿了還不是源自於想要獲得比自己的能力還要多的奢望;從機會平等的原理來說,所謂的特權,其實就是以詐騙手段獲得的不應有的權利。所以,直接用來做騙取行為的技術就是處世術,不過最教人痛恨的,不光只是行騙時直接使用的技倆而已,還有事後施放掩人耳目的煙幕,使眾人不疑有他的間接技術。
以前述狀況來看,若要說出最無法饒恕的一點,首推當事者毫無意識地應用那些難以和技術畫上等號的處世術。本人絲毫察覺不到自己的狡獪,這正是作家處世術的真面目。
以上的文字可能太偏向抽象了,以下便改用具體的說明。人類在處理男女感情時也會援用處世術。「男女間的交往不是為了肉體上的關係嗎?」假如世上的紅男綠女都用這麼露骨的言詞來求愛,恐怕只有失敗的份。當然,應該沒有人會突然改變態度,用那麼愚蠢的話來直接表達才對,不過在面對對方時,要是心裡頭存有這種意識的話,大概也會覺得窒礙難行吧。非關性別,每個人都希望成為愛情的成功者,為了成為愛情的成功者,決不能倏地做一百八十度的改變,言語上需要如此,觀念上也要如此。
無意識本身並不是處世術,但如果將想要達成某種目的的心機存放在無意識的領域中,那麼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無意識都是處世術。
為了讓文章更淺顯易懂,我們拿男女間的愛情來做例子,接下來再用這個例子來做為收錄於此的作品的解說。坂口安吾從以前開始就不斷地追求肉體和精神之間的對立,自始至終,他追求的都是這個主題。在這裡,他並沒有斷言男女間的交往是肉體關係,可是卻又反過來問:「難道不是嗎?」。他似乎想破除處世術。
所有的無意識根植於妥協,即便是男女關係也是如此,當精神與肉體越來越趨近妥協時,兩者間的對立也隨之日漸模糊,事情自然會順利進行下去,因為有妥協,才能夠成為處世術。
坂口安吾一直戳刺著無意識的虛空,不停地推翻妥協的安定。
究竟是為了什麼──?
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想要精神純粹熾烈地發光,然後為其沉醉、為其感動。坂口安吾是個難以度濟的夢想家啊。
在人類的精神和肉體簡簡單單就私通款曲的背後,其實隱藏著無盡的齷齪與污穢,如果這兩者不分開,混合液就會永遠混濁,純度只好隨之降低。如果不拿掉鉛墜,就無法振翼高飛。
之所以說私小說已淪為處世術的原因便在於此。為了讓所謂的幻滅藝術效果佈滿在作品裡,只好讓觀念和現實做微溫的接觸,這是私小說的寫作前提。「因為揹著鉛墜,所以飛不動。」私小說作家們如是說,不過他們心裡十分明白,即使除去了鉛墜,也未必飛得動,其實這才是真正令他們膽怯的事實。坂口安吾想要打破這種拿藝術做藉口的處世術。
沒有比這種處世術再卑劣的手法了。想要「讓精神純粹熾烈地發光」,就得不斷地向精神反撲。想要獲得所謂的純粹,就得經過否定的過程。沒有經過否定的淬煉,充其量只能叫做「單純」。為什麼〈墮落論〉對精神主義的攻擊,一路走來始終如一,道理就在這兒。「不除去鉛墜,就飛不高」和「盡量加重鉛墜」之間,一點兒也不矛盾;而且,豈只是不矛盾而已,兩者根本是一體的兩面。
換個方式來說也許比較好──
不用重量級的鉛墜,就無法鍛鍊出強而有力的翅膀;不過是加了個輕輕的鉛墜就飛不起來的翅膀,就算拿掉了鉛墜,也飛不高。
聽起來這好像是處世術,但它不是處世術,而是精神政治學。
兩者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呢?
的確,鉛墜不夠重,無法造就強悍的翅膀,不過,鉛墜要是太重了,萬一弄傷了翅膀,說不定就永遠不能飛翔了。聰明的處世者或許也有思慮不周的地方,但他們不把精神政治學用在自己的身上,肯定是因為心生恐懼。
希望讀者能在這兒再次想到,坂口安吾是個浪漫主義者。他並沒有特意加重自己的負擔,而是生來就揹負著重擔。那條存在於現實與觀念之間的鴻溝,是坂口安吾活著的前提。正因為這條溝太深闊了,所以對坂口安吾來說,一開始就不可能有無意識的妥協的安定。
肇因於自己的現實和觀念之間原本就欠缺安定,所以坂口安吾看破處世術的虛偽,他的缺乏安定絕非因為否定處世術。然而,一旦覺悟到這個事實就是自己的宿命,他的下一次就有可能反向操作。如此一來,坂口安吾的精神也就越來越不安定了。
用別的話來說,究竟是知性的潔癖造成現實和觀念分裂?還是當兩者激烈分裂時,強韌的知性趁隙而生呢?探討這個問題實在沒有任何的意義,唯一能說的事實是,知性扮演著在分裂的中間架橋舖路的角色,同時它也使分裂的幅度變得越來越大。
坂口安吾的作品清一色是觀念小說,內容不但沒有一絲典型的私小說所帶有的曖昧抒情色彩,而且它的架構是徹底的合理,絕不用詠歎式的風景描寫去營造一些令人作嘔的效果。他更不會期待也許字裡行間會出現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效果。讀者和作者之間的私通完全被摒除在外。
之所以說他的創作方法是合理的,無非是因為他在下筆之前即有合理的思考方法。合理的思考方法正是精神政治學的原理,因此,為了摧毀處世術,屢屢使作品的藝術性瀕臨破滅。他打算全盤否定私小說的感傷。
我們正好可以從這裡看到坂口安吾的真實面。對他而言,創作行為其實是一種刪除作業,一種刪除那些為引發感動而製造出來的感傷的作業。當人們口沫橫飛地對作品的效果品頭論足時,作者的精神早就已經蕩然無存了。創作必需使作品不斷地昇華,也必須不停地自我否定。這些都是為了讓作品能夠自該處起飛衝天的基礎工作。
話雖然這麼說,但並不是要你用懷疑的態度來看待坂口安吾的創作目的,而是要告訴你他的創作目的就是在這種地方顯現的。對讀者來說,創作行為是一種享受行為,因為他的寫作目的在於讓讀者品嚐超越感傷的真實感動。
※ 本文摘自《白痴》書評,原篇名為〈不怕的浪漫主義者〉,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