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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於小泉八雲,日本怪談小說真正起源──《雨月物語》

文/王新禧

《雨月物語》《春雨物語》的作者上田秋成,生於日本江戶時代中期享保十九年(一七三四年),傳聞是大阪一個藝妓的私生子。四歲時,由於母親去世,被堂島永來町的紙油商上田茂助收養。秋成幼名仙次郎,本名東作,秋成是他的雅號;此外尚有無腸、三餘齋、鶉翁等別號。

上田茂助和他的兩個妻子以及女兒,都對秋成十分寵愛,讓他受良好的教育。五歲時,秋成不幸感染了天花;當時天花是絕症,死亡率極高。上田茂助夫婦帶著瀕死的秋成,天天到大阪的神社禱告,秋成竟奇跡的存活下來。就這樣,幼年的死亡陰影和「神的施救」,成為上田秋成日後篤信天地神靈、喜愛光怪陸離事物的開端。

由於天花病毒導致的畸形,秋成的右手中指與左手食指被截短,因此他在《雨月物語》序文中,自嘲是「剪枝畸人」。同時,因為幼年這場大病,使他性格變得孤僻,不愛與人來往,反而時常露宿野外,聽鄉間耆老講述鬼怪故事。

十八歲時,上田秋成開始了四處遊蕩的青年時期。他和一些習氣不正的孟浪子弟出入青樓酒館,放歌縱酒、狂放不羈,沉浸於荒誕的逸樂中。後來被養父訓斥才收心拜師,學習俳句、日本國學與漢學知識,俳號「漁焉」。

寶曆十年(一七六○年),時年二十六歲的上田秋成與植山玉女結婚。次年養父病故,秋成繼承了家業。明和元年(一七六四年),他參加了在大阪舉行的朝鮮通信使一行的筆談會,對漢學接觸日多,開始走上創作之路。

明和三年(一七六六年),上田秋成的處女作:五卷本小說《諸道聽耳世間猿》付梓刊行;第二年四卷本小說《世間妾形氣》出版。這兩部描寫庶民生活的世俗小說,都受到讀者熱烈歡迎,秋成便以「浮世草子」[1]作者的身份而小有名氣。

明和五年(一七六八年),上田秋成完成了《雨月物語》的初稿,經商也頗為順利。天有不測風雲,就在他躊躇滿志時,明和八年(一七七一年)的一場大火令上田秋成財產盡失,經營紙張和燈油生意的店鋪只好宣告破產。為生計所迫,秋成到儒醫都賀庭鐘[2]門下學習醫術。都賀庭鐘號稱「讀本小說之祖」,精通漢學,行醫之餘撰寫了《英草紙》《繁野話》《莠句冊》等讀本小說。他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啟發了上田秋成的創作思路。

秋成學醫三年,學成後在大阪一邊行醫,一邊如饑似渴地學習《萬葉集》[3]、音韻學、和歌、茶道、日本歷史和文學理論等知識。並在安永五年(一七七六年),修訂、出版了他人生的代表作《雨月物語》。

《雨月物語》甫出版便獲得巨大的成功,在當時被譽為日本怪談文學的最高傑作,對後世同類題材的創作影響深遠。自此,上田秋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超越都賀庭鐘,成為江戶時代讀本小說第一人。

此後的十四年,是上田秋成一生最為安逸的時期。他接連完成了《漢委奴國王金印考》《歌聖傳》《也哉抄》等作品。並與日本復古國學家本居宣長,就古代神話和古音韻問題展開了一場論戰。

然而,晚年的秋成卻再度遭遇不幸。寬政二年(一七九○年),秋成左眼失明,妻子削髮出家;這兩件事對他造成非常大的打擊。在孤獨和貧寒中,秋成仍然奮力著述,完成了《癇癖談》《清風瑣言》《靈語通》等多部作品。

寬政九年(一七九七年),秋成的妻子辭世。次年,秋成右眼失明,窮困潦倒。這時他已六十四歲,雙目俱盲,深感來日無多,遂竭盡全力,勤奮寫作。《落久保物語》《冠辭考續貂》《金砂》《金砂剩言》《藤簍冊子》《膽大小心錄》等傑作,都完成於這段晚年時期。文化六年(一八○九年),在轟動一時的《春雨物語》出版前夕,上田秋成於京都的弟子家中去世。

上田秋成一生多災多難,充滿了不幸和痛苦;人生中有相當長的光陰為生計而辛苦奔忙。但他在文學創作上卻顯露出驚世才華,以獨特的反復古主義思想和關注庶民生活的視角為基礎,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文學觀和價值觀。他的眾多作品中,尤以《雨月物語》和《春雨物語》最膾炙人口,最能體現他的思想和批判精神。

上田秋成代表作──《雨月物語》與《春雨物語》

《雨月物語》在日本文學史上,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被譽為日本近代以前怪談小說的巔峰,是「讀本小說」的代表作品。後世研究日本文學及「讀本小說」的學者,都不能忽略《雨月物語》的價值。

要深入瞭解《雨月物語》,我們首先要弄清楚,什麼是「讀本小說」?

所謂「讀本小說」,是江戶時代通俗文學的一種樣式。主要特徵是:吸取中國宋代話本、明清小說的情節素材、構思和表現手法,融入日本本土文化中;再以比較高雅的文字,改寫或自創的作品。相對於其他的通俗讀物,如草子、滑稽本、人情本等,讀本小說強調內容上的思想性、結構上的傳奇性,行文用字雅俗共賞、情節發展前後呼應,把先前膚淺的娛樂作品層次大大提升。它融合了草子的趣味及中國古典文學的滋養,既浪漫又寫實,是日本古代小說最完備的樣式。

中日兩國文學交流向來十分密切。日本歷史上有過兩次大規模的中國文化輸入:第一次是奈良、平安時代,透過遣唐使引進壯麗多姿的唐朝文化;第二次就是在江戶時代。

江戶時代是一個長期和平、經濟繁榮、文化昌盛的時代,資本主義也在日本萌芽。這一時期人們的教育水準高、藝術欣賞力強,都市的市民階層正逐步形成,反映城市庶民生活的「町人文化」隨之興起,蘭學[4]、讀本小說、浮世繪、歌舞伎等,都成為時尚焦點。

讀本小說一開始是為迎合城市商人與市民在文化消費上的需要而出現。彼時中國宋代話本、明清小說大量傳入日本,先是掀起一股翻譯中國古典小說的熱潮,後來有一部分日本文人感到單純翻譯中國小說不夠盡興,開始嘗試改寫中國的流行作品。他們以「拿來主義」[5]的精神走捷徑,將明清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主題思想,改頭換面套用到日本本土的歷史、人文環境中。最早的改寫作品是《御伽婢子》[6],作者淺井了意[7]將明代瞿佑所著的文言短篇小說集《剪燈新話》[8]裡的人物、地點、時代背景等,整套從中國移植到日本,文風也改換成和風,使作品更加貼近日本市民階層的趣味和生活。

改寫是翻譯的進一步深化,「御伽」其實就是「夜話」,類似母親哄孩子睡覺時說的床邊故事。雖然《御伽婢子》還屬於「浮世草子」的範疇,但已為讀本小說提供了出現的條件。自它問世之後,借鑒、改寫、模仿中國小說之風日益盛行。儒醫都賀庭鐘繼承並發展了淺井了意的改寫方法,以馮夢龍的《三言》為藍本,創作了《英草紙》。《英草紙》是第一部意義上的讀本小說,它或借原故事講述本土風情、或改換人物敘述日本史實,給閱讀者帶來了十分新鮮的感受,因此吸引了眾多品味較高的讀者。在這本書影響下,江戶文壇誕生了一批優質的讀本小說,如《雨月物語》《南總里見八犬傳》《椿說弓張月》《本朝水滸傳》《三七全傳南柯夢》等等。

《雨月物語》全名《今古怪談雨月物語》,取材改寫自《剪燈新話》和《三言》,共五卷九篇志怪小說。初稿完成於一七六八年,八年後正式出版。其書名的由來,一般認為出自《牡丹燈記》中的「天陰雨濕之夜,月落參橫之晨」句。「雨濕之夜」和「參橫之晨」,正是鬼怪出沒的時段,取「雨月」二字,體現了夢幻般鬼義灰暗的故事背景。

江戶時代,德川幕府實行「閉關鎖國」政策,統治階層嚴密控管文化領域,老百姓普遍在精神上受到強烈壓抑,潛在的反叛心理便孕育出「怪談文學」這種新的創作形式,而且蓬勃發展。讀本小說原來是僅供消遣的通俗作品,內容上也多以神怪、打鬥、滑稽為題材,以迎合普羅大眾的閱讀品味。《雨月物語》作為以談玄說怪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卻別具一格,不落俗套。九個短篇全部風格新穎、結構緊湊,文字流暢典雅、表現手法洗練傳神,充滿了藝術魅力。

《雨月物語》中以《剪燈新話》為改編物件的有四篇,分別是參考《華亭逢故人記》的《白峰》、參考《愛卿傳》的《夜宿荒宅》、參考《龍堂靈會錄》的《佛法僧》、參考《牡丹燈記》與《翠翠傳》的《吉備津之釜》;其餘各篇則改編自《三言》。九篇小說的主旨重點各異,並不完全強調詭異恐怖;有的借史事闡述理想抱負、有的託鬼怪譴責人間不平、有的宣揚儒學以懲惡勸善、有的渲染佛法以探討宗教哲理和人生真諦。雖然內容怪誕,卻將怪誕昇華、美化,使之具有高度的幻想性,又兼顧浮世萬象的真實性。作者在情節的架構中,不是把怪誕作為一種庸俗的獵奇加以描繪,而是重在挖掘日本各階層人民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對人性進行深刻剖析,把對心靈的表達發揮得淋漓盡致,提升到一種堪稱高妙的境界。人的「本真」在亂世之下,透過詭譎恣肆的筆調展露無疑。藉著《雨月物語》,我們知道原來權謀的爭鋒、兄弟的信義、男女的愛欲、怨妒的執念,扶桑與中國都一般無二,卻能更加淒絕懾人,渾然沒有《聊齋》中的香豔情濃,笑語相攜。

雖然《雨月物語》在故事上與所借鑒的底本仍有不少相似處,但上田秋成的改寫已不同於以往的作家。他並非單純照搬中國小說,也不拘泥於原作的思想主題,而是在改寫的同時,循著原作的脈絡,結合日本的時代背景,對《剪燈新話》和《三言》中的相關篇章,進行藝術性的剪輯及再創作,重新編排情節、創造氛圍,極力融合日本的人情風俗,再摻入他本人的反復古主義思想,賦予作品新的主題和藝術特色。這使《雨月物語》既與所憑依的原作血脈相通,又在創作意圖、佈局構想等方面脫胎換骨、別開生面。正因為上田秋成從單純的借鑒模仿,向取捨創新邁出了一大步,他才超越了都賀庭鐘,成為江戶文壇的巨匠。

上田秋成精通漢文,作品中直接引用漢語詞彙和典故的狀況非常多,駢儷對偶,具有濃郁的中國文言色彩。他在引用古籍時,採取了不同的方式,有素材的汲取、有詞彙的引申、有表達的化用,將漢風日本化,並使兩者融合,再以日本傳統的審美情趣表現出來,充分展現他對中日兩國古典文學的深刻造詣。

「經百千劫,常在纏縛。古寺浮屠,如今已成了斷壁殘垣。蒿草高過人頭,辨不清三途之徑。」上田秋成的文字,與浮華的平安閒文比起來,只見其淩厲,不見其婉約。略帶鄉土味的言語、精妙的行文,字裡行間處處靈光閃動,頗具神秘的東方古典氣息、又有幽美淒怨的精髓。《雨月物語》熔日本民間傳說和中國神怪故事於一爐,文字精妙,琅琅上口;情節曲折,結構嚴密,更兼人物性格鮮明、氛圍刻畫生動,被譽為日本文學史上的經典傑作,當之無愧!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名導演溝口健二[9]曾選取《雨月物語》中的《夜宿荒宅》和《蛇性之淫》拍攝了同名電影。這兩部影片都充滿強烈的東方審美色彩,透過名攝影師宮川一夫的巧手,將故事發生的舞臺「幽靈豪宅」營造出一種朦朧而又金碧輝煌的氣氛。那鬼魅般跳動的燭火、委婉的三弦、暗影浮動的屏風、卷軸畫般的女性臉譜……細小的、骨子裡的淒美神韻被無限放大到觀眾眼前。加上歌舞伎、音樂的配合,妖異幽玄、浮華虛渺的怪談世界躍然光影之間。本片因為精彩的意境塑造而受到高度讚賞,在一九五三年的威尼斯影展獲得銀獅獎。


《雨月物語》的姊妹作《春雨物語》,脫稿於文化五年(一八○八年),是上田秋成晚年思想、人生體悟的巔峰之作。全書共十篇故事,有手稿本和抄本之分,在他去世後才出版刊行。

有別於脫胎自中國古典小說的《雨月物語》,《春雨物語》全部取材自日本正史與野史軼聞,以物語故事為載體,巧妙融合了真實歷史、虛構傳奇兩大要素,帶有濃郁的寓言和諷世色彩。作品中還摻雜了上田秋成的歷史、文學觀點,是他長年累月注釋史籍、古典文學名著的總結。其影響力雖不及《雨月物語》,卻也在日本文學史上留下重要的一頁。

二○一四年二月修訂再版
序於福州

註釋

[1]「草子」(亦可寫作「草紙」),是江戶時代的娛樂性書籍的泛稱,有許多類型;其中的「浮世草子」多就花柳、戲劇等主題描繪庶民生活,代表作家為井原西鶴。

[2]都賀庭鐘,(約一七一八年 ─一七九四年),江戶中期讀本作者,大阪人,字公聲,通稱六藏,號近路行者。也是翻案中國白話小說,創作讀本小說先驅。

[3]《萬葉集》,和歌集,成於奈良時代晚期。可能由大伴家持編纂,收錄作品的作者涵蓋皇族、貴族到庶民。

[4]「蘭學」,江戶時代中期到幕末,日本人透過荷蘭語學習的歐洲事務與科學知識的總稱。

[5]「拿來主義」,魯迅在一九三四年的雜文《拿來主義》提出的概念,意為不加以擇取思考 就一味採用某些想法的作法。

[6]《御伽婢子》,作者為淺井了意,寬文六年(一六六六年)成書,十三卷六十八話,初期的怪談小說集。屬於較具有教育意義的「假名草子」,亦確立江戶時期怪談小說的雛形。

[7]淺井了意(約一六一二年 ─一六九一年),江戶前期的僧侶,假名草子作者。法號了意、另有瓢水子,松雲等別號。

[8]《剪燈新話》,明人瞿佑撰,約於明太祖洪武年間成書,具有濃厚的志怪與傳奇的成分。在中國流傳不廣(被視作禁書),對日本、韓國甚至越南文學皆造成影響。

[9]溝口健二(一八九八年 ─一九五六年),日本導演、編劇。地位崇高,擅長描寫女性,具有強烈寫實主義與女性主義色彩。溝口健二拍攝的《雨月物語》亦挑選書中以女性為主題的作品。

※ 本文摘自《雨月物語(上)》譯序,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