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工廠的戲裡戲外】把國族認同的荒謬,濃縮在一場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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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工廠的戲裡戲外】把國族認同的荒謬,濃縮在一場戲裡

文/故事工廠

他們都以為,這是一個他們準備要愛的時代,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昭和天皇玉音放送了。沒有想到的是,拿著槍桿子的戰爭終於停止了,然而,選擇與遺憾的戰爭一直都沒有結束。他們竟然來不及去愛。

故事工廠推出改編自王瓊玲原著小說的新戲《一夜新娘》,帶著觀眾回到日治時代末期的嘉義梅山,藉著描繪櫻子和三個男人糾纏的愛戀,搬演出臺灣戰爭世代那一輩不為人知的辛酸、委屈、和強韌的生命力。

舞台的大幕升起,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位十八歲女孩的第一次失戀。

剛結束一段異國戀情的小梅,好奇地把曾祖母保存了七十年的日本傳統婚服「白無垢」披在身上。曾祖母老櫻子發現後斥責了她一頓。小梅開始好奇曾祖母的愛情故事,追問起這件古老婚服的由來,也牽扯出曾祖母與三個男人之間的糾葛情愛。只是老櫻子始終不說到底那個才是小梅的「曾祖父」,小梅只好發揮想像力,隨著曾祖母的敘述,和曾祖母櫻子一起重新推演每一個人生可能的抉擇。

隨著飾演老櫻子的譚艾珍提起往事,舞台上飾演年輕的櫻子的陳以恩,同時面臨許多愛情習題:父親將她許配給同村容貌醜陋的筍農阿招,櫻子自己卻喜歡上了國語講習所的老師邱信,而督學宮城先生,他在日本的妻子恰好也名為櫻子,還把對妻子的情感轉移到櫻子身上⋯⋯曾祖母的故事,讓小梅了解到,原來,遺憾,才是愛的遺產。

以下是原著作家王瓊玲教授與故事工廠編導黃致凱的對談摘要:

Q:請兩位談談,為什麼起心動念想要創作《一夜新娘》?

王瓊玲:這要從一件和服的故事說起。

我父親過世後不久,我和我媽媽去日本旅行,那次,我媽媽坐在明治神宮的大樹下,掏出我爸爸的相片,又開始掉淚。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我自己也還在喪父之痛當中。那時候,一位日本老媽媽走過來,坐下來跟我媽媽談話,我只會一句日文,但我那八十多歲的老媽媽居然一開口就是字正腔圓的日語,我太震撼了!因為我媽媽舊版身分證的背後,教育程度欄永遠被標註三個字:不識字。沒想到我媽媽日文那麼好,看到兩個老阿嬤在那邊聊天,我心裡太震撼。回到臺灣,我就向我媽撒嬌,問她說妳日文怎麼那麼棒?我媽媽居然回答說,妳勿通看貓無點喔,我拿過台南州國語演講比賽第二名,國語就是日治時代的日語呀,妳怎麼那麼傻?

身為一個小說家的直覺就是,這背後一定很多故事。我又纏著她講故事,她就去衣櫥把一件和服拿出來,告訴我說,這件和服的主人就是以前教她日語的老師,就是在他的教導下,我媽媽拿到台南州的亞軍。日本戰敗後,這位老師要回到日本之前,他把和服拿來送給我媽媽。因為在最艱苦等船的那段日子,我媽媽種了一大片的番薯田,請老師有空就可以去挖來吃,吃不完也可以拿去街上賣。所以,這件和服是老師要答謝我媽媽。他告訴我媽媽,這件和服妳可以留著穿,或者可以改成結婚穿的洋裝,要不然,等小孩生出來還可以裁成尿布穿。我媽媽非常感動,跟老師說:我一定會留著,等老師回日本,有一天帶著師母再回到嘉義梅山,我再拜託師母幫我換上。

老師回日本後,又過了很多年,九十歲的老師回到臺灣再見到我媽媽。當他看到那件和服,他震驚地說不出話。他那用顫抖的雙手接過和服,緊緊摟在胸前,整個人已經站不住、癱下去,我家人把老師扶到旁邊坐下,他才哭出來,揉著那件和服彷彿要把和服揉到他身體裡。原來,昭和二十年他回到東京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沒有任何一個親人活下來,他的雙親、妻子、一兒一女全部死於杜立德大轟炸,一屋一瓦都沒有留下來。

他失去了一切。人生中唯一留下來的,竟然是留在嘉義梅山的這一件和服。

全程我都站在旁邊目睹這一切。我就問我自己一句話:妳看到的是什麼?我覺得我目睹了人類最深沉的悲劇,也是最真誠的愛。所有故事的起點在這裡。

黃致凱:做這個戲有幾個原因,我讀過瓊玲老師很多小說,其中《一夜新娘》很吸引我,從小說名稱我就很好奇,到底七十多年前人們是怎麼談一夜情?他們的愛情觀,還有如何在時代給他們的限制中找到自由?

我在看小說的時候,還找到跟自己個人生命的一段連結,那是臺籍日本兵的故事。小說中,邱信、阿招被徵召去當日本兵,愛情也就隨之中斷或者受到考驗。我自己的阿公也去當過臺籍日本兵。但我和我阿公並沒有針對當兵這件事對上話。是我阿公過世之後,才從爸爸、叔叔口中知道阿公去過南洋打仗。那時候覺得很帥,家裡有人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耶!可是當我想多問一點點,阿公是去哪裡打仗?有開過槍、殺過人嗎?我家人都說不知道,阿公回來就隻字不提。

王瓊玲:戰爭的烙痕其實印得很深。

在嘉義梅山,家家戶戶去問,每個人都會有一些記憶,阿公啦、舅公啦、舅公的朋友,「落南方」(編按:閩南語)去南洋沒有回來。任何一個農家你推開門走進去,如果看到廳堂裡掛著一張士兵的照片,你幾乎可以百分之九十九確定,那就是這一個農家去南洋當日本兵沒有回來的兒子或丈夫。

歷史上統計大約有三萬多個臺籍日本兵在南洋沒有回鄉。我常在想,三萬個臺籍日本兵死在南洋,那就是三萬個家庭破碎,如果他有結婚的話,那就是六萬個家庭破碎。這種數字是很令人心碎的。

黃致凱:對我來說,做這齣戲,比較像是去找回在家族歷史裡的那一塊失落的拼圖。我來不及問我阿公的話,我來不及去了解的那一輩的歷史,我想要透過這齣戲做一個對話。

Q:瓊玲老師最喜歡改編後的哪個角色或哪個橋段?

王瓊玲:我很喜歡阿招,他會讓我們疼到心裡頭去。我小說裡,那個猥瑣醜陋但又真情真意的阿招,我一直覺得我寫得還不夠,但我一看到演員郭耀仁在台上,臉上有胎記,神情舉止那樣又驚又怕又憐,想照顧又懷疑自己照顧不來那種五味雜陳的情緒,我就覺得太棒了,這真得是怎樣用文字去寫都寫不出來的效果。

另外,我也很喜歡演宮城先生的風田,冥冥中有巧合,他和教我媽媽的日語老師長得很像。

黃致凱:都是二十六歲來到臺灣。

王瓊玲:對,當他摟著櫻子,喊著Sakurako,想著自己在東京的妻子,那一場戲我覺得非常震撼。我們就可以理解到,戰爭不是幾個強權在爭權奪勢,對老百姓來講,沒有戰勝國、戰敗國,全部都是輸。侵略者的代價,就人民來講,又是何等痛苦。

Q:改編成舞台劇,有哪一場戲是導演著力比較深的?

黃致凱:小說搬到舞台上,最重的一場戲就是《一夜新娘》那一場,邱信要被徵召出征,前一晚,宮城秘密在望風亭幫櫻子和邱信辦一場婚禮。戰爭時刻物資缺乏,又急著辦,根本沒辦法周全,宮城就把他妻子給他的那件白無垢,借給櫻子穿。所以櫻子是穿著東京的櫻子的婚服結婚。

白無垢是雪白的,在臺灣禮俗來說,白色是喪事。而且在日本文化裡,白無垢本身象徵死亡,象徵所有女人嫁入夫家之後,過去的我就死去,而新婚的我卻又從此展開新生活。在戲中,邱信第二天就要上戰場。所以,這一場婚禮,我跟演員說,要演得像喪禮。所有人的神清悲戚。最難的是媒人婆要講吉祥話,她要哭著講。所有的情緒都是很壓抑的,只是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那一場戲有好幾個層次的荒謬。第一個是視覺上的荒謬,人生最重要的儀式之一,只是在一個涼亭,中不中,西不西,有媒人婆講吉祥話,但又要敬酒,媒人婆還拿錯茶壺。第二個是情緒上的荒謬,明明是應該要開心的婚禮,但實際上是告別式。那個國族認同荒謬的年代,其實就縮影在這一場戲中。

Q:這個小說為臺灣留下什麼?

王瓊玲:我覺得還是一步一腳印,過去的沒有消失,過去還是影響著現在。我們從現在回溯過去,充滿愛與溫暖,我們可以看到我們上一輩遭受過什麼苦難、做過什麼掙扎跟奮鬥、也可以看到他們受過什麼樣的傷。一一回到他們生命的場景,重新了解他們。我覺得這個社會最欠缺的是了解,你多了解他們,也就多了解自己,也為自己蓄積能量。

寫這部小說其實目的感並沒有很強。但是我會覺得背後有一股力量,逼得我非寫不可。不寫,就會消失。不寫,就會被遺忘。

很多人的生命中就會少這麼一份感動。這份感動可能將來會孕育出什麼,都還不知道。但是,我覺得每一份感動都很重要,都是一種可能。

Q:導演希望這個戲為觀眾帶來什麼?

黃致凱:兩個吧!第一部分是現在的人為什麼要去看一個七十多年前的故事,其實不管是在昭和時期的臺灣,或是現在2019的臺灣,我們都還處在一個身分認同的矛盾中,我們依然還在尋找自己,尋找自己在時代的座標軸上的定位,我們都還在努力、困惑中。

第二部分是我們特別把愛情拋在這個模糊的時代座標上,我們又可以怎麼去看待愛。

其實要談的是遺憾,我們怎麼去面對生命中的遺憾。在改編的時候,唯一不屬於原著小說的故事,就是讓櫻子有個曾孫女,小梅,透過她和阿祖的問答,讓曾祖母娓娓道來。小梅不斷模擬如果她是當年的阿祖,她會怎麼做。小梅等於是觀眾的替身,代替觀眾問問題,也是以一個現代的觀點去推測當時阿祖的抉擇。這就是一個古今的對話。我們總以為,過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來愛情自由。去當兵就是當兵,你的愛情剛開始就活生生被澆熄。

結果,阿祖每一次的選擇都比小梅想得更生猛,更大膽。這個就好玩。現在的人或許因為選擇多,很難執著。但那個年代的人,一旦她/他抓到了或是感受到,你一旦和我的生命產生連結,我們死也不要分開。就算死去,也要用另外一種方式讓你/妳繼續留在我的靈魂裡。

透過祖孫對話,去談阿祖當年她勇敢做的事、來不及做的事、或她當時放棄的事,怎麼看待遺憾,其實就是怎麼看待我們的生命。

在戲裡,有一株櫻花一直沒有開,一直到上戰場前一天才開。裡頭角色們就討論說,我們人是不是要像櫻花一樣?雖然盛開之後會凋謝,妳終究知道妳的生命終將化作塵土,妳還願不願意讓自己的生命像櫻花燦爛一回?在故事裡有櫻花哲學的一些體悟。故事裡有日本人的櫻花哲學,在臺灣土生土長的櫻子也有自己對櫻花的詮釋。所以這齣戲,除了談臺灣人如何在時代的座標中找到自己,也談如何把自己生命中的遺憾化成徽章。

故事工廠《一夜新娘》

改編自名作家王瓊玲老師
《一夜新娘:望風亭傳奇》

遺憾有兩種
放棄不該放棄的 堅持不該堅持的

一套象徵死亡與再生的日本婚服「白無垢」,
串起了她與他與他與他之間難解的情緣。

2019/3/8-10 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2019/3/15-16 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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