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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身編纂字典,讓長年囚居療養院的醫師重拾平靜

文/賽門.溫契斯特;譯/景翔

經過十年困居在囚牢中受苦,在知性上受到孤立和隔離後,麥諾感到他終於能攀爬回到陽光燦爛的學術世界。隨著在他認為是重回到那個階層的同時,麥諾的自尊至少也開始一點點地重新浮現,開始慢慢地滲透回來。從留在他病歷裡的一點點證據,可以知道他開始恢復了自信,甚至自滿,不單是因為一再重看莫雷接受他成為義工的來信,也因為他準備著手他自定的艱苦工作。

有一段時間,至少他看來真的快樂多了。甚至當年那些用詞嚴肅的獄中紀錄也表示,這個通常多疑、陰鬱、老態早現的中年男子(他現在已近五十歲)的脾氣開始轉變。即使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他的性格卻產生了重大改變——這一切都因為他終於有些有價值的事可做了。

但就在這價值之中,麥諾看到隱藏著的一個難題。這位醫生很快地就發現一件事,也因此銳氣大挫,那就是這件偉大工程對歷史、對後世,以及對英語世界的潛在價值實在是太大了,所以必須做得適當而正確:莫雷的來信說明這部大字典就是要蒐集成千上萬的例句。這是一件規模大到難以想像的工程,能在一間療養院的牢房裡完成嗎?

麥諾夠聰明得能了解這個情況,問自己這個問題(因為他很清楚他置身何處,又為什麼會到這裡來),然後,在部分的答案中,他讚賞莫雷對他準備著手的這件工作採取了正確的作法。麥諾本人對書本和文學的愛好讓他對字典也略有所知,也知道現已出版的有哪些好和不夠好的地方。所以在熟慮之後,他認為自己非常想為這個大計畫工作,要參與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不單是因為這能讓他做一些值得做的事,這只是第一個原因,主要還是因為莫雷計畫中的作法,在他看來不證自明地非常正確。

但是要照莫雷的計畫,他在牢房裡所盡的責任,不是在享受輕鬆自在地瀏覽印行出版的英國文學作品。麥諾現在需要對他所看的書投入極度的專注,一絲不苟地去梳理出碰巧是莫雷那一組人所要的資料,最後還要從他所網羅的例句裡,挑出最可能被採用的那些,送去編進書裡。

莫雷的信告訴他怎麼樣才是最好的作法。在那位主編的附件第一頁上說,引句要寫在半張書寫用紙上。目標字(莫雷喜歡稱之為「導字」)要寫在左上角,引句出現的時間緊接在下方,然後是作者姓名,例句所在的書名及頁碼,最後是所引例句的完整句子。預先印好的紙條已為某些重要書籍、知名著作,以及可能會大量引用、廣為人知的,如喬叟、德萊頓、評論家威廉.里茲利特和斯威夫特的作品等準備好了,約定看這些書的義工只要寫信到磨坊丘去索取;否則,莫雷請大家勞駕完整寫出他們自己的紙條,按字母順序排列,再寄到文書房去。

這一切都夠簡單的。可是,每個人都想問——到底該找的是哪些字呢?

莫雷最早的規則非常清楚明白:每一個字都可能是一個導字,義工們應該試著把書裡的每一個字都找出一個例句來。他們固然要把力氣花在他們覺得是罕見的、廢置不用的、舊式的、新的、特別的,或是用法很特殊的字上,但也應該周到地去看一般的字,只要包含該字的那句話能表現出這個字的用法或意思。對於看來是新的或是嘗試性的,已廢而不用的或是古式的字也該特別注意,具有這樣時間性的資料,才能用來幫忙決定開始在英文中使用的時間。莫雷希望這一切規定都非常簡單明瞭。

可是那些準備當義工的讀者又問了——每個字該有多少個引句呢?「有多少就寫多少,」莫雷回信說,尤其是不同的內文可能說明在意思上的差異,或有助於說明某一個特別字詞在用法上的細微變化。寄到他在磨坊丘建立的鐵皮屋裡來的引句紙條越多越好:他向義工讀者保證說他有很多的助理來做分類整理的工作,而且他的地板也特別加以強化,以用來承載這些資料。

***

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莫雷正為 art 這個字大傷腦筋,他的一個助理編輯,也許是莫雷本人,寫了第一封正式要求協助的信寄到布羅德慕爾。他們希望麥諾醫生找一找是不是有任何對 art一字有其他意思的引句,或是出現年代更早於現有資料的引句,這個名詞已經找到十六種不同的意思:說不定麥諾還找到了更多,或是有更進一步的解釋。若是有的話,那麼他或其他人,是不是能勞駕盡快寄回牛津。

在那篇文章刊登出來之後,有十八封由不同讀者寄來關於這個字的資料的信,其中之一,無疑是內容最豐富的,來自布羅德慕爾。

和其他只提供一句或兩句的讀者比起來,這位默默無聞的麥諾醫生附寄了二十七個引句。使得在牛津的那群編輯覺得他不僅是一個很仔細的人,而且生產力豐富,能深入知識的水井去搜尋。大字典的編輯群這下挖到了寶。

必須要說的一件事是,麥諾對這個特別的單字所引的例句,大部分都出自一本大家耳熟能詳的書——英國肖像畫家和藝術理論家約書亞.雷諾茲爵士著名的《藝術論集》,作於一七六九年,也就是他就任他所創建皇家美術學院院長的後一年。但這些引句對大字典編纂者來說,其價值卻無可估計。時至今日,仍然可視為對他工作開始作紀念的,是麥諾放進完成的大字典裡的第一個引句。

那是列在 The Arts 項下的第二個引句,很簡單地寫著:「一七六九——雷諾茲.J.爵士著《藝術論集》第一卷,三○六頁。在我們貴族之間一般都希望以是藝術的愛好者和評論家而著稱。」

誰也不知道,就以約書亞爵士的話為起點,讓莫雷博士和麥諾醫生之間發展出結合了卓越的學術成就、可怕的悲劇、維多利亞式的保守、深深的感激、相互的尊重,以及慢慢滋長的親睦關係,這種關係即使以最寬鬆的意思來說,也可以稱之為友誼。而無論怎麼稱呼,這個關係讓這兩個人連結在一起,直到三十年後,死亡才使他們分離。麥諾醫生以雷諾茲的《藝術論集》開始為大字典所作的貢獻一直延續了二十年;但除了對文字的愛好之外,還有另外一道更強的結合力漸漸形成,就是這個結合力使這兩位那樣大異其趣的老人又再親密地相互連結了十年。

不過,他們在通信十七年後才真正見面,在那段期間,麥諾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寄出他的引句。有時每週有一百多張新的紙條,一天有二十多張,全都寫得整齊清楚。他會寫信給莫雷,總是相當正式,很少會提到他自定的範圍以外的事。

現在還留存的第一封信是一八八六年十月寫的,裡面大部分談的是農地裡的事。可能是這位醫生放下坐在書桌前的工作,休息一下,站起來伸個懶腰,由他牢房的窗口往下看到底下山谷裡在農地上忙碌的人,看到他們收成晚秋的麥穗,在大橡樹下喝著溫熱的蘋果汁。他在信裡談到他正在看的一本書,叫作《鄉下農莊》,作者是吉爾華斯.馬克漢,一六一六年出版,再談到他發現 bell 這個動詞,說的是八月下旬成熟的忽布子鼓脹成為鐘形。blight(蟲害,枯萎)也吸引了他的注意,還有blast(疾風,枯萎),然後是 heckling(梳麻,詰難),這個字當初在農地上的意思,是將叢生在一起的亞麻枝莖一枝枝地分開來,後來才變成用為(通常是在政治環境中)與某人問答,突顯對方論點,加以嚴格查究,就好像亞麻的枝莖在分開以送進打棉機時那樣直立起來。

他也很喜歡 buck-wheat(蕎麥)這個字(還有法譯的blé noīr),也找到了精彩的例句如「蕎麥油膏」。他的情緒很清楚地顯現在他的工作裡:讓人幾乎可以感覺得到他扭動著身子,帶著像十來歲孩子的那種興奮說:「如果你想要的話,我還可以給你更多。」而且像加一點逗人心動的紅利似的,再加上一點小小誘惑,放進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字 horsebread。他最後的結尾,似乎很希望能得到在外面那位偉大人物的回音,寫道:「我相信同樣的東西對你也很有用——W.C.麥諾敬上。寄自貝克夏郡克隆松尼村布羅德慕爾。」

這封信和其他這類仍保存下來的信裡的語氣,似乎介乎奉承和疏離之間,一方面很有自尊與自制,另一方面卻又像狄更斯名著《塊肉餘生錄》中那個馬屁精尤利亞.希普一樣的諂媚,麥諾拚命想知道他能幫得上忙。他想要覺得參與其中,他想要,但是知道永遠也不能要求別人對他的讚美,他想要得到別人尊敬,也想要療養院裡的人都知道他很特別,和其他在他們自己牢房裡的人不一樣。

莫雷雖然完全不知道跟他寫信的這個人的性格和環境,以為他還是一個在執業,卻很有文學品味和很多空閒時間的醫生,但似乎看出了他那種帶著請求的語氣。比方說,他注意到麥諾很奇怪的,似乎喜歡做他們正在整理的單字。像第一個字是 art,然後是 blast 和 buckwheat——這些都是當時正在排進某一頁、某一部和某一卷裡的字,莫雷在給同事的一封信裡談到,麥諾顯然很想能跟得上整個作業。他和絕大多數的義工讀者不同,他對要等到幾年或幾十年以後才會用到的字不感興趣。這位主編後來又寫道:他覺得麥諾顯然希望能有參與感,也很喜歡他(麥諾)多少是那個編纂小組的一分子,和在文書房的人一起忙碌的印象。

其實麥諾離牛津也並不太遠,也許他覺得好像他身處一個像聖凱撒琳或曼斯菲爾德等分校,而他的牢房——或莫雷所想像的他那很舒服、四壁都是藏書的書房——只是「文書房」在鄉下的一個編輯分部,是一個學術性創作和文字查探工作的書房。如果有人當時多想一下的話,也許會覺得這兩個人的背景相似得出奇:各置身在一大堆一大堆的書中間,一心只想獻身於學習最困難的東西,兩個人唯一的出口,就是彼此以每天如雪片的紙張和如洪水般的墨水相互交往。

※ 本文摘自《天才、瘋子、大字典家》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