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有部分需要交給讀者完成──和愛笑的朱薩克喝咖啡
文/犁客
「我喜歡去學校和孩子們見面。如果他們喜歡你的書,互動的時候會很興奮,你就明顯感覺到他們很開心;」朱薩克喝口咖啡,笑了出來,「不過,他們如果覺得你無聊,也會讓你明顯感覺到他們不想理你。」
享譽世界的《偷書賊》出版繁體中文譯本時,朱薩克曾經來過台灣一回;他沒料到再訪台灣,己經過了十年,大概也沒料到,在《偷書賊》後就開始進行的《克雷的橋》,寫了十三年才完稿。「兩回到台灣都沒變的,」朱薩克苦笑,「就是行程裡塞滿工作,沒機會到處走走。」
雖然都是工作行程,但還是有私心分出的區別,有的比較喜歡,有的就比較公事公辦──倒不是說朱薩克有任何敷衍心態,在每個座談、對談場合,都可以看到他仔細聆聽問題、專注回答的神情,在每張簽書合影的照片裡,也都可以看到他露出一口白牙的燦爛笑容──但談到與年輕學生互動時,朱薩克明顯打心裡散出愉悅。
而這並非因為他被歸類為「青少年/童書作家」,而是因為他誠心喜愛與孩子們互動的直接感覺。
「其實我寫書的時候,並沒有設定讀者年齡,沒有區分這是成年人的文學,還是青少年的文學;也就是說,我的作品並不是專門為特定年齡的讀者寫的。」朱薩克說,「事實上,我覺得我們總是太低估年輕人。當年出版《偷書賊》時,出版社將行銷活動的目標鎖定在年輕讀者身上,就有人質疑:年輕人會不會讀那樣的故事?但我認為認真閱讀就會獲得一些啟示,不能因為自己不想努力,就詛咒人家的努力吧?後來的狀況證明:年輕人的確願意閱讀、也能夠和年長的讀者一樣理解《偷書賊》。在《偷書賊》的簽書會上,我遇過八十幾歲的爺爺和孫子一起出現,兩人都是我的讀者,我非常開心。」
每五年重讀一次《麥田捕手》
這類與讀者互動所獲得的開心感動,並不在朱薩克的預期當中,或者說,並不在原初的創作意圖裡頭。「開始寫作、想成為作家的時候,是沒法子預測、也沒法子選擇你正在寫的這本書出版後會有什麼反應的;」朱薩克說,「所以無論評價好或不好,我認為你都必須心存感激。寫作的時候,我想寫出超越分類、大家最喜歡的東西,不過讀者究竟喜不喜歡是你無法控制的事,所以我會要自己別想這些。」
朱薩克提到,家中書房有個書架,上頭擺著他最喜歡的幾本書,就是各種類型都有的大集合。「每回要舉出那個書架上有哪些書,我都會講一長串,但講完之後總會發現還是漏講了幾本。」朱薩克瞇著眼睛,彷彿正在想像中檢視書架,「我有彼得.海吉斯的《戀戀情深》,這本書曾改編成同名電影,強尼.戴普和李奧納多.迪卡皮歐主演,我覺得這本書的角色設計非常完美,我非常喜歡他敘述角色的方式;我有馮內果的《第五號屠宰場》,席薇亞.普拉斯的《瓶中美人》,啊,對了,還有沙林傑的《麥田捕手》。」
談到《麥田捕手》,朱薩克的表情亮了起來,「這本書我認為大概每五年就需要重讀一次的作品,隨著年紀增長,每回讀都會有不同感受。」
沒有希臘神話嗎?《伊里亞德》和《奧德賽》這兩部與希臘神話相關的作品,在《克雷的橋》裡頭有很重要的意義。「用神話史詩角色的名字啊,本來的用意很簡單,只是想替角色找暱稱;」朱薩克淘氣地笑了,「這當然是很淺層的挪用,但把這些來自神話裡的名字和角色連結在一起之後,我發現除了突顯角色特性,也符合另一個我想在這個故事裡表達的意思,我寫這個故事的初衷──我們都覺得我們的人生可能非常非常平凡,但再平凡的人生,其實也會有很多偉大的時刻,就像神話英雄一樣。」
朱薩克想寫平凡人史詩般的平凡生活,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不過在朱薩克眼中,每個人其實都是故事的集合體,「我們每個人的故事都是在我們出生前就開始發生的:父親的故事、母親的故事,他們相遇的故事,連結到我們的故事──在父親與母親之前還有故事,在我們之後也會有新故事。我們是故事的集合體。」
而就算是閱聽故事的讀者,本身也在創造故事;「每次寫完小說,我都會覺得可以再改,哪裡寫得再大膽一點啦、不要那麼保守啦;」朱薩克轉轉眼珠,「但我也會覺得,故事有部分是要交給讀者去完成的。」
電影是另一個獨立作品
雖然講得很豁達,但朱薩克也承認,「現在回去讀《偷書賊》,每一頁我都會看到一些不喜歡不滿意的地方,擔心寫得不好、擔心寫得太過頭;不過換個角度看,我也知道現在看來雖然可能做得不夠好,但在創作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寫得很認真、做到最好了。那些創作時糾結的小事,在幾年之後比較容易放下,就會對自己寬容一點,不那麼嚴格。」
真的讓朱薩克「把作品交出去」,是《偷書賊》被改編成電影的時候。
「我沒參與電影改編工作的原因有兩個,」朱薩克解釋,「一個是因為有些認識的朋友有類似經驗,他們自己加入改編工作但最後的結果還是和他們的期望有出入,他們並不滿意;另一個是我認為電影和書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形式,就像我也不可能坐下來就覺得自己能寫出很棒的詩或交響樂曲,所以我決定不參與,讓導演放手去做。我最後的想法是:這本書是我寫的,但電影是另一個獨立的作品。」
朱薩克明顯喜歡看電影,《克雷的橋》當中主角的母親靠看八零年代的美國電影學英文,主角兄弟們也一再重覆看那些電影;不過朱薩克也認為雖然觀眾能在銀幕上看到角色經歷某些情緒、面對某些遭遇,但「讀書的時候你可以自己去當那個角色,想像自己正在經歷一切,這一直是書吸引我的原因,也是我認為『故事有部分需要交給讀者完成』的原因。」
故事裡美好的片刻
為了寫《克雷的橋》,朱薩克研究了賽馬,研究了造橋,「研究這些倒不是為了在寫書的時候炫耀或展現知識,它只是讓我描寫『平凡人的不平凡時刻』時的必要參考。而且,在做究的時候,常會因為資料的內容而想到一些本來沒設計的情節,那會成為故事裡美好的片刻。《偷書賊》有些橋段是這麼寫出來的,《克雷的橋》也是。」
《偷書賊》的背景是二次大戰時期,所以有些人認為它的主題是對納粹暴行的控訴;《克雷的橋》談到愛、家庭與失落,所以有些人認為它算是本成長小說。不過,雖然被歸類到青少年作品,但朱薩克並未粉飾角色必須接受的人生試煉,甚至相當狠心地「賜死」重要角色。對朱薩克而言,他的作品需要被閱讀,好進入他精心設計的章節及句構韻律當中,讓字句滲進腦中,才開始從內而外理解他真正想說的主題。
「就像讀到克雷去造橋、先搭了鷹架時,讀者會想到:原來克雷先前的所有鍛鍊,像跑步之類的體力勞動,其實就是為了這件事先搭建的鷹架。」朱薩克又笑了,「就像我說過的,我想寫的是平凡生活裡史詩般的時刻;平凡人生裡也有偉大的故事,做好準備,當它發生的時候,你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