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唯美至上的平安朝
文/大西克禮(Yoshinori Ohnishi);譯/王向遠
與其說平安朝當時的文學、音樂、舞蹈、繪畫、雕刻等藝術形式透過藝術家之手取得了偉大的發展成就,不如說各種藝術形式都滲透滋潤了當時貴族的日常生活,成了美化生活的手段。
「哀」能夠成為一種特殊的美的範疇,主要是有什麼樣的歷史背景基礎呢?這是我將探討的問題。當然,如果「哀」被認可為一種美的範疇,那麼它就不能像藝術史上的那些極其特殊的樣式概念一樣,僅僅是某個民族國家或某個時代的特殊產物,而必須是能夠概括普遍的美的本質,至少要具備理論體系,並包含超越時間的正當性。
「哀」這一特殊衍生出的美的範疇,與日本人固有的美學意識的方向緊密結合,特別是與平安時代的精神發展史有密切關聯。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有必要探討與「哀」的形成有關的歷史文化背景,但目的並非在歷史文化本身,而是協助我們理解「哀」的本質。因此我們沒有必要細究或敘述平安朝的時代樣貌、文化樣式或其精神歷史,而是將最能體現「哀」的美的特殊面相,以那個時代的文學,即所謂的「物語文學」為材料,來把握當時人民的生活氛圍和自然感情的特性,並與「哀」連結。
首先,我們回顧那段歷史時會發現,一直到中世紀武士文化興起為止,平安朝在政治上並沒有出現太令國民興奮的大事件或大戰亂。當時各種制度趨於完備,經濟生活無虞的上層階級以藤原氏的榮華為中心,掌握了歷史發展,帶出了燦爛成熟的貴族文化時代。這中間當然偶爾有類似動亂的事件,宮廷內有小小的陰謀內亂,但在總體上還是極為安泰和平。達官貴人在櫻花樹下春遊度日,表面一派悠哉祥和。然而,這種生活暇餘和文化發展,實際上僅限於一部分的貴族特權階級,可以說是社會結構上的畸形現象。同樣地,從人的內在發展來看,也存在不完整的現象,文化發展主要偏向於社會生活的形式,也就是儀式、儀禮方面,以及感覺和情緒的生活方向,再加上佛教思想的影響,整個文化的基調帶有女性化、老人化的性格,是無法遮掩的事實。記錄了當時生活的物語與曆書,所記載的生活內容大多是冠婚喪祭[1]之類的儀式,除此之外就是遊戲、戀愛和觀賞自然之類,這種單純和單調性,著實令人驚訝。
這些文學作品的作者大多是女性,她們主要描寫的這樣的世界。而我猜想,在當時的社會裡,人們的公私生活很少能夠超出這些範圍。神道儀式、佛教法事本來是宗教儀禮,當時這些宗教儀式不僅與人生中的冠、婚、喪、祭密切結合,而且從內涵來看極其嚴肅認真。從當時的物語可以看出,連個人的出家遁世行為往往不過是貴族為了填補空虛單調的現實生活的手段。有的人以「厭離穢土、欣求淨土」為名目,實際上延續了貴族的奢侈生活。在這種情況下,宗教面的想像力往往恨與美的想像力結合,這是為了在現實世界中製造出超現實的理想境界(極樂淨土)的代替品。對他們來說,現世並非穢土,同時,他們所追求的淨土,事實上是在嘗遍有限的現世歡樂後,欣求無限的補充和延長。相反的,在現實生活中感受不到歡樂與幸福的人,便將其悲觀的心情投影到彼岸世界。正如《更級日記》[2]中所描寫的:「人生在世不如意,無功業德性,彷徨四顧。但一時性命難絕,來世恐也不盡如意,真教人惶惑不安……」
這種宗教與生活的融合,一方面使得嚴肅深刻的宗教心多少帶有些浮華淺薄,同時也給宗教帶來一種明朗性氛圍。另一方面,也不難想像,人對現世幸福歡樂的滿足感常常會出現分裂,失去其素樸性,進而發展為一種陰鬱的無常觀。紫式部在日記中對自己的這種生活感受做了敏銳的反省,她寫道:
「每見可喜之事、有趣之事,心便受到強烈吸引,也不由得生起一股憂鬱與倦怠,並為此苦惱。我思考如何忘掉煩惱,去掉牽掛,反省罪過,於是吟歌。看到水鳥無憂慮地悠游,便吟道:
水鳥無思游水面
吾身浮華憂世間
看到水鳥漂游,不由以身自況,倍感苦惱。」
這一段文字描寫出那個時代的生活氣氛的本質特徵,也就是表面華麗、悠閒、明朗,底層則流洩著一脈哀愁。佛教的厭世觀、無常觀是外部的影響,人民並沒有充分的理解。
在我看來,當時的社會生活深處之所以隱含濃郁的憂愁憂鬱,其最根本的原因一言以蔽之,便是一方面擁有異常發達的美的文化,另一方面又存在極為幼稚的知的文化,兩者極不均衡、不諧調,造成了這兩面向在同一時代、同一社會中呈現極端的跛足現象。這一點是今天我們閱讀當時的物語、日記文學時得到的最強烈的印象。
我說當時的美學文化異常發達,指的當是特定方面,並不意味美學文化有全面性或本質性的發展。同樣是美學文化的發展,但並非如古希臘及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化發展。如果精細研究平安朝美學文化的特性,就會認為這點很有趣,大體上來看,平安朝時代的美學文化與其說是藝術生活的發展,不如說是生活的藝術化及美化,也就是往「美的生活」的方向發展,並顯示出特長。
因此,與其說當時的文學、音樂、舞蹈、繪畫、雕刻等藝術形式透過藝術家之手取得了偉大的發展成就(當然我不是說在某些方面沒有偉大成就),不如說各種藝術形式都滲透滋潤了當時貴族的日常生活,成了美化生活的手段。他們以非專業的熟練技能,將藝術提升到相當高的水準,發展出顯著美學文化。那個時代的美感文化並不局限在既成的藝術樣式,而是在藝術以外的世界,也就是在自然現象及社會生活中,追求一種藝術之前的藝術,實行藝術之前的創造。在原本的藝術範疇外,例如工藝美術、造園、服裝的色彩模樣等,他們追求美感官能上的,或者較低階感受的嗅覺方面的滿足。沿著這一條日常生活的美的軌跡,他們所發展出的美學文化的確令人吃驚。此外,當時的貴族還以各種遊戲活動來撫慰生活的無聊空虛,這類遊戲活動中,無論是男性的動態遊戲,還是女性的靜態遊戲,在材料、形式、方法上都適應了優美高雅的時代品味。
想來,《源氏物語》所表現的情緒生活中美的理想化,《枕草子》表現的美的直觀的敏銳化,當然都是那個時代的美學文化產物。這些作品立下傑出的日本文學里程碑,所體現的豐饒美學方向令人驚歎。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來思考,這些作品是否具有例如豪宕的精神、博大的睿智、深刻的感情,是否是偉大的精神性創造下的藝術作品呢?我們回答時不禁有了猶豫。像《源氏物語》這樣的作品,結構壯大,出類拔萃,但是若從精神內涵來看,它仍不能令我們滿足。例如源氏與藤壺的關係,充滿了罪惡意識,伴隨內在的煩悶,但對於源氏的內心世界,應該還有許多更深的發展方向才是。不過,一本以「物哀」為生命的文學作品,本質上不包含朝那些方向發展的傾向。
也就是說,這樣的美學文化,特別是某方面異常發達的時代的精神生活中,大抵都帶有一種唯美主義傾向。對我們來說值得注意的是,在物語中出現的唯美主義傾向,人物因襲的道德意識,與來自社會的批判制裁,之間似乎鮮少矛盾衝突。眾所周知,本居宣長認為源氏與藤壺在道德上應當受到指責,但紫式部仍然把他們當作「好人」、「優秀的人」,描寫出滿腔同情。宣長舉出此事實並修正了《源氏物語》評論中那些勸善懲惡論的謬見,這是非常卓越的見解。只是,從藝術的自律性的角度來看,這在今天已經完全不成問題,紫式部本人具有傑出見識,意識到了藝術的自律性,並以此寫出《源氏物語》。假如那個時代是道德或道學意識充斥的時代,恐怕會對這部作品發動猛烈攻擊,並阻止作品的流傳普及吧。從這一點可以想像,那個時代在道德方面非常寬容,或者說是鬆弛,而在美學方面卻相當發達。
因此我認為那個時代的唯美主義傾向與社會習慣、道德觀念之間的深刻矛盾衝突,並沒有激發人們的悲痛和憂鬱,這是當時美學文化一個值得注意的特點。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結果,我將在下文繼續探討。近代西方的唯美主義和浪漫主義裡,這種衝突所造成的苦惱憂鬱非常強烈,而平安朝時代人們精神生活的深處裡所流洩的哀愁與憂鬱,卻無法從這個角度來說明。
註釋
[1] 冠婚喪祭:平安朝貴族儀式生活的四個主要方面,其中「冠」指成人儀式。
[2] 《更級日記》:又稱《更科日記》,平安時代日記作品,作者菅原孝標之女。
※ 本文摘自《日本美學1:物哀》,原篇名為〈第九章 物哀美學的歷史背景──平安朝時代的生活氛圍與文化發展〉,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