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蘋果是典型的歐美植物,但這個馴化物種的原始家鄉遠在三千五百英里之外⋯⋯
文/羅伯茲(Alice Roberts)
一月底,北索美塞特(Somerset)的冷冽夜晚,一小群人聚集在一座果園,裸露的小樹枝往上深入夜空,腳下已有冰晶碎裂,年輕人和老人都穿著大衣,圍巾包住口鼻,戴著羊毛帽子,每吐一口氣都在冰寒的空氣中形成白霧。孩子們有樂器,但很難說有音樂性,只是能製造噪音的東西:沙球、鈴鼓,以及鐵罐中裝著瓶罐。更多瓶蓋串在鐵絲上,連在分岔的樹枝作為即興的響環。其中一名大人有一把小喇叭。這群人開始移動,變成一道蜿蜒的遊行人群,一路走到樹下敲敲打打,叮叮噹噹,手舞足蹈,非常熱鬧的隊伍。
我們正在叫醒蘋果樹,嚇走邪靈,確保秋天來時有好的收成。這列隊伍停下來,一名男子清喉嚨後便開始唱祝酒歌。人們在公開場合一起唱歌,總讓我感到不自在。那是炫耀,就像看小孩表演當天下午才編出的戲劇。你逃不掉,笑也很不禮貌,必須坐在那裡帶著鼓勵的微笑而非苦笑,之後還得恭喜他們,一點諷刺都不能顯現。但在這個果園,我冰冷的犬儒主義想法稍微融化。這位男士有迷人且動聽的嗓音,而且全心全意投入表演。我感覺彷彿穿越時光,重新演繹、重新唱出好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在發生的事件回音。
然後我們走回屋裡,脫掉羊毛帽、外套與過去,開始和朋友聊天。我們從咒語中被釋放出來,回到現在,但我們仍然拿一杯熱香料蘋果酒,敬祝彼此健康。那又是另一種古老的回音。祝酒歌的傳統可以追溯到中古世紀,但是根柢可能深植於更古老時期。這是大張旗鼓的異教徒儀式,設計來取悅樹靈,確保收成良好。首次提到助酒歌的紀錄是一五八五年的肯特(Kent),年輕男子在果園中唱祝酒歌能獲得獎賞。十七世紀時,作家兼古董商奧柏利(John Aubrey)紀錄一項西南諸郡的傳統,男人帶著酒碗進入果園,到樹邊為樹祈福。十八世紀的助酒歌韻文和歌曲激增,十九世紀卻又大幅減少。二十世紀時,古老儀式的復興程度不一,在威爾斯和英格蘭各郡的塞文河周遭維持最久。在我朋友果園裡唱助酒歌,是為了復甦長久的傳統。
祝酒歌來自古北歐語(Old Norse)「ves heil」,意思是:祝你健康。當我們回到屋內,喝著熱香料蘋果酒祝彼此健康,這是標記新的一年開始,並且希望朋友和收成一切都好。
蘋果是典型的英國植物,祝酒歌是為了強調我們與這些樹和其果實的原始連繫。但是蘋果就像本書提到的其他馴化物種,並非來自這個位於西北歐的小島嶼,蘋果的原始家鄉遠在三千五百英里之外。
在天山側翼
北疆區域以一個古老的蒙古汗國為名,現在大部分包含在中國新疆省,西至哈薩克,東到蒙古,被夾在二者之間。但是舊北疆的東端仍然在蒙古,這裡是最後一匹普氏野馬消失前於一九六九年被看見的地方。北疆南端以天山為界,天山山脈一直往西延伸,直到一塊形成現代吉爾吉斯(Kyrgyzstan)的楔型高地,將北邊的哈薩克與中國新疆省西南部的突出分隔開來。
肥沃的綠洲座落在草原和沙漠之間,天山意指天堂的山,看起來也名符其實。植物學家朱尼珀(Barrie Juniper)形容天山之美:「其鋸齒狀、閃閃發光、白雪皚皚的山峰,覆蓋森林的山坡,隱藏在高山上的草地,春天點綴花苞與水果的花朵,秋天則長滿豐饒的果實,天山就是典型受天神偏袒的古老山上王國。」
一七九○年,一位名叫席佛斯(Johann Sievers)的德國藥草植物學家,加入俄國一次到南西伯利亞與中國的遠征,尋找特定品種的藥用大黃。但他不大在意尋找大黃,一路找到的植物他都忽略了。在天山側翼,現在的哈薩克西南部,席佛斯發現高大的蘋果樹林,長滿特別巨大又色彩豐富的水果──有些黃綠色,其他則是紅紫色。這些不是中間長有幾顆蘋果樹的混合落葉林:蘋果就是優勢物種,它們也不是我們現代果園矮化修剪過的蘋果,這些蘋果樹長到高達六十英尺。席佛斯從這趟遠征回來後不久就過世,年僅三十三歲,但是他的名字永垂不朽,因為他在中亞天山發現的蘋果以他為名:新疆野蘋果(Malus sieversii)。
十九世紀早期,植物學家和蘋果栽種者努力要理解蘋果屬(Malus)糾纏繚繞的分支。天山周遭大型水果樹林似乎已經被遺忘了。反之,主流的想法認為栽種蘋果馴化是來自歐洲野生蘋果,包括歐洲野蘋果(Malus sylvestris)、樂園蘋果(Malus dasyphylla)和道生蘋果(Malus praecox)。
一九二九年,追蹤小麥起源的波斯考察行十三年後,被廣泛視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植物獵人瓦里沃夫,出發跟隨席佛斯的腳步。他跋涉到哈薩克東南部,當時那裡已經被俄羅斯吞併。在阿拉木圖(Almaty)城市周遭,也就是天山山腳下,他探索野生蘋果森林。今日的阿拉木圖是哈薩克最大城市,有將近兩百萬居民,從它的名字可以看出與蘋果的古老關係,阿拉木圖這個名字的俄文版「Alma-ata」,意思是蘋果之父。文獻上首度記載這個城市是在十三世紀,稱之為阿拉馬淘(Almatau),意思是蘋果山。
瓦里沃夫寫道:「城市周遭可以看到綿延一大片的野生蘋果覆蓋山丘,形成森林。」他對當地一些野生蘋果樹水果與栽種品種的相似而印象深刻,那些野生蘋果不像又小又酸的歐洲野蘋果,而是豐滿大顆的水果,咬下去滿口香甜。「有些樹木的水果品質和大小,好到可以直接移植到花園。」他充滿熱情的記下。這很驚人,尤其是馴化物種通常和其野生的先驅差異很大,只要想想玉米和大芻草的差異,甚至是馴化的野生小麥,就可以了解。辨認野生先驅,通常需要相當程度的偵察工作,但蘋果可不是這樣,就算矇著眼睛也顯而易見。這種中亞野生品種與果園中馴化的水果樹密切相關,而且血統相通。瓦里沃夫很肯定,阿拉木圖周遭地區必定是這個水果的誕生地,也就是馴化中心。他寫道:「我用眼睛就能看出,這個美麗的地方就是栽種蘋果的起源地。」
到了二十世紀末,有些植物學家仍聚焦在歐洲野蘋果,認為這才是馴化蘋果(Malus domestica)的祖先,其他人則不是那麼肯定。一九九三年,來自美國農業署(U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的園藝學家弗斯林(Phil Forsline)回到哈薩克東南部的森林,與當地科學家著手進行植物學調查,包括測試水果、找出各種不同的味道,從酸到甜,從濃郁堅果香到茴香的味道。他蒐集許多品種的種籽,創造出「種原」(germplasm)資料庫,未來有潛力用於改善作物。最後,他和團隊帶著超過一萬八千顆蘋果種籽回到美國。
就像之前的瓦里沃夫和席佛斯,弗斯林對於有些野生蘋果與馴化品種如此相似印象深刻,但還有另一個原因,阿拉木圖區域代表蘋果的起源家鄉,就是這裡生長的蘋果樹種類多到令人眼花繚亂。瓦里沃夫理解多樣性可以提供地理起源的重要線索,因為在那裡它們有最長的時間累積差異。而大顆水果的蘋果樹看似在天山森林,已經生長演化至少三百萬年。
新疆野蘋果在許多方面都是一種奇怪的果樹。其他種類的野生蘋果,統稱為野生酸蘋果,偏向結小而酸的果子。「酸蘋果」這個名稱的起源素有爭議,其蘇格蘭語「scrabbe」,表示可能來自北歐字,是指野生蘋果,但是「crab」也有「酸」的意思。野生酸蘋果通常獨自生長,或是形成小樹叢,沒有任何一種會像新疆野蘋果在天山這樣形成密集的樹林。這個物種另一個奇怪的特性就是變異多得驚人,從個別樹體的大小、花朵顏色,以及水果的形狀、大小和味道。那種多樣性的一個關鍵可能是,這個物種在天山森林發展的時間深度,但它也傾向於蓬勃發展其他蘋果屬物種所沒有的變異。比較之下,野生酸蘋果真的極度保守。
這種大果實的中亞野生蘋果,看似演化自早期小果實的祖先,可能在天山開始往空中聳立時就已經擴散到整個亞洲。當天山開始隆起,就為隔離的蘋果樹族群創造出一片適合棲息的島嶼。一個獨特的地理環境,周遭被不適生存的沙漠圍繞。更新世(Pleistocene)一再重複的冰河時期,在全球創造了氣候上的波動,可能也促使植物一次又一次進入零碎的口袋狀棲息地。也許野生蘋果變異有如此多樣的傾向,尤其後代與親種大不相同,正是發展自對環境多樣性的有用適應。
※ 本文摘自《馴化》,摘自第九章〈蘋果〉,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