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歷史沒提的大規模謀殺事件
文/臥斧
※原載於【Medium】,經作者同意轉載
拿到《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書稿時,俺只知道兩件事:一、這書寫的是與美國原住民有關的謀殺案件;二、作者是大衛.格雷恩(David Grann)。
因為與美國原住民有關,所以俺從自己有限的閱聽經驗裡,很直接地聯想到東尼.席勒曼(Tony Hillerman)的小說。席勒曼是美國的推理小說作家,寫了很多以美國印地安保留區為背景的推理小說,國內曾經出版過譯本。俺讀過幾本,故事俺蠻喜歡,但沒讀全,印象最深的一本叫《凱歐狼總是等著》(Coyote Waits),是席勒曼1990年的作品。
《凱歐狼總是等著》屬於席勒曼的「Leaphorn and Chee」系列,以美國納瓦荷(Navajo)印地安保留區的兩名警探Joe Leaphorn及Jim Chee為主角,解決保留區及部族裡頭發生的各種案件;他們必須一方面以現代的方式查案,一方面面對白人文化與原住民文化之間的種種衝突,很多時候,案件的發生也與此有關。
大衛‧格雷恩的作品俺沒讀過,只讀過其中一本的介紹,那本書叫《The Lost City of Z》;這書後來出版繁體中文譯本,書名叫《失落之城Z:亞馬遜的世紀探險之謎》
1925年英國探險家Percy Fawcett與兒子深入亞瑪遜流域、企圖尋找一座失落古城,結果兩人宣告失蹤,不確定有沒有找到古城,接下來的數十年,仍有探險家及科學家試圖解開這個謎團。格雷恩除了查考文獻,還自己跑到亞瑪遜去找答案,他發現一些新證據,認為Fawcett的確已經知道古城下落,但也已然死亡;《失落之城Z》記述的就是他的查訪經過。
既然《花月殺手》是格雷恩的作品,所以俺料想內容不是虛構小說,而是實案紀錄──這點俺猜對了;不過這個故事裡沒有原住民神探,而且文化衝突更隱晦,但也更全面。
美國原住民當中的歐塞奇(Osage)部族最初在俄亥俄州(Ohio)生活,幾經動盪,後來與美國政府達成協議,遷移到奧克拉荷馬州的歐塞奇郡(Osage County, Oklahoma);歐塞奇族提出「該地包括地下礦藏等天然資源皆屬歐塞奇族人」的要求,美國政府也答應了。事實上,歐塞奇郡的地理條件並不好,美國政府算是做個順水人情,不料在二十世紀初,當地發現蘊藏量豐富的石油;探勘者支付的租金和權利金讓歐塞奇人一夕致富,擁有名車、豪宅,以及白人僕役,許多報刊雜誌因此刊載了對這些「原住民暴發戶」不以為然的文章。
《花月殺手》描述了這些狀況:歐塞奇族被迫遷徒的始末、發現石油的經過、投機分子的出現,以及一樁又一樁的命案。除此之外,還可以讀到許多荒謬情節:白人相當隨便地替原住民取了白人名字、白人對原住民的歧視和刻板印象、原住民試圖溶入白人社會時遇上種種麻煩,以及有心人士利用制度以代管、代理等等名義,堂而皇之地把屬於原住民的錢放進自己口袋。
是的,社會制度無法自己決定、必須遵守另一個政治實體訂定的規則,歐塞奇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雖然意外地「發大財」,但社會階級並未真正提升,甚至還面對更多剝削。
況且,石油改善了經濟狀況,同時也引來了殺戮。
1920年代,歐塞奇族人的死亡率高得離奇,每樁案件的狀況不甚相同,而代表公權力的州檢察官與地方治安官,要嘛就不願介入,要嘛就是在調查之後草草罷手、甚至送了性命。歐塞奇族人也找了私家偵探,可是遇上的不是騙徒,就是找半天也找不出什麼頭緒的傢伙。
這時,美國聯邦調查局(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FBI)出手了。
準確點說,當時的FBI還不叫FBI,而叫做「調查局」(Bureau of Investigation,BOI),日後這個單位會逐步合併、改制,到1935年才成為FBI,首任局長,是1924年起就擔任BOI局長的胡佛(John Edgar Hoover)。
倘若只讀《花月殺手》的簡介,可能會以為胡佛著手調查歐塞奇多起命案的原因是司法正義,不過從格雷恩找到的資料看來,胡佛更大的目的在快速建功以鞏固自身權力,以及利用追查駭人案件的新聞漂白醜聞纏身的調查局形象。
雖說出發點不見得那麼光明正大,但胡佛任命的案件負責人湯姆.懷特(Tom White)相當稱職。《花月殺手》的後半部分,描述的就是懷特的生平,以及他如何一面應付神經兮兮的難搞上司(對,就是胡佛),一面布局偵查,找出凶手。
《花月殺手》以近乎小說的筆法描寫歐塞奇諸多案件的來龍去脈,箇中牽扯到政治算計、商業利益、種族與社會階級的傾軋,以及隱而未顯盤根錯節的犯罪組織。這系列美國近代的大規模謀殺案不但從未出現在相關歷史教材裡,格雷恩在查找資料時,甚至發現當時因石油而遭到謀殺的人數高於官方紀錄──要嘛是當年抓到的凶手沒有全盤吐實,要嘛就是還有沒逮到的殺人者一直逍遙法外。
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設法獲取金錢利益自然要緊,但擁有這些不見得能夠安身立命,反倒可能招惹禍害──而這些禍害不僅存在於不公平的社會制度裡、不同的族群與階級意識裡,甚至可能存在於自己鄰近的另一個人心裡。
《花月殺手》描述了正直的堅持可能帶來的光明,但也同時提醒:與社會各個歪斜層面結合的惡始終存在,單靠司法的努力無法盡除,從個人到整個制度,都必須設法與之對抗。書中一連串的謀殺已經近百年前的舊事,但在一個世紀之後,惡並未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