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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夏日盛典──祇園祭

文/壽岳章子(Jugaku Akiko);繪/澤田重隆;譯/陳嫺若

到了十七日,我和朋友趕到四条室町附近搶好位子。雖然長刀鉾從烏丸通向東行,我們看不到,但除此之外,其他的巡行全部都能看見。山車九點出發,町內的緊張氣氛和嘈雜聲響幾乎可以傳達到參觀者的皮膚中了。

依我們所見,和祇園祭相關的人物大約可以分類如下。以鉾來說,就是坐在鉾車上的人。這些人包括彈奏樂器的樂師、照顧稚兒所乘坐的長刀鉾和稚兒的人,還有將鉾車和山車或扛或拖的人──他們可不是暗自使勁兒,而是得在眾目睽睽下用力前進;以及在地面上指揮拖曳手前進的人。扛住山車雖然較為簡單,但要拖拉巨大的鉾使之前進,需要極大的力量。所以拉曳繩十分長,而且也需要一大票大漢來拉。看著他們拉,連我都累得快喘起來了。最有趣的是坐在高鉾屋頂上的人,看起來像是站居高台坐鎮指揮一般。但是當山車轉入窄小的街道時,他們得小心的將快要擦撞到路燈杆的地方頂開撐住,任務可謂十分重大,而且也十分辛苦。

另外,還有一個雖不太顯著卻十分重要的儀式。

現在祇園祭的路線與從前大為不同。從前山車不走河原町通或御池通,我還記得曾看過他們從四条通左轉到寺町。事實上每輛山鉾車都只走自己所屬的町區中心,換句話說,山車巡行到觀光用的河原町通或御池通,是這祭典自室町時代流傳久遠之後,十分晚近才有的事。反正,現在從四条通全都向左轉。但是山車要直角轉彎是件難度很高的事。車子用的不是汽車的輪胎,而是木製的大車輪。讓它「咯吱咯吱」的九十度轉彎,需要高超的技術。山車下放了很多砍平的青竹,要轉彎時,把竹子一塊接一塊的拉出來,熟練的配置在彎道上,然後潑上水,在眾人齊心合力的「嘿呀嘿呀」聲中,扭轉山車的方向。指導轉彎的人已經是個經驗老道的專家,旁邊的人群至少也都用足十二分精神,目不轉睛的守望著轉彎的情形,直到順利轉完方向,才一齊鼓掌叫好。

不論哪一輛山鉾車要走出哪一個町,都必須轉四次彎:辻迴。在眾人的熱烈注目下,第一個在極度緊張氣氛下隆重登場的,就是走在最前頭的長刀鉾在河原町四条的大轉彎。

長刀鉾。長刀鉾真是了得!不用抽籤決定,永遠都是逕自在最前頭向著正前方前進。稚兒坐在車上,威風凜凜的將連注繩用刀斬斷,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哇!真是盛大隆重。

有的時候我會有些怪想法。我覺得人類真是何等奇妙的動物啊!不知道這算是得還是失,在現在這種高科技主導下,科學發達已極盡精緻,甚至飛到太空的時代裡,竟然還有人在青竹上灑滿水,在出梅後的烈日暑氣中,揮著汗水拖拉著笨重而巨大的山車。大夥兒專注的提高聲量大喊,樂手們坐在搖搖晃晃的鉾車上一邊「噹咚鏘」的吹奏,全身已再次被汗水濕透。他們的辛苦雖令人嘉賞,可卻也是非做不可的差事。人類真是奇妙而美好啊!我再次體會到在這世上不可能只問合理性而活著。

總歸一句,我的心中充滿了期待和感動。在九點開始的巡行之前,全身就被一種無法言喻、七上八下的緊張所包圍。好了,就快開始了!我和友人跑向四条通時,胸中湧現了一種新的鼓動。我平時算是非常冷靜的人,但是這兩天興沖沖的跑來看祇園祭,我簡直就成了一個「祭典迷」。見九點之前還有點時間,走進一家大型咖啡店去,店裡已坐滿某個鉾町的幹事人等,人手一頂斗笠,身著裃服在喝冰咖啡。那模樣令人莞爾。當中突然有熟人看到了我,向我招呼道:「啊,是老師啊,早啊!」這麼一句話真讓我興奮得如同浮在雲端一般。

右起分別為菊水鉾、蟷螂山、雞鉾、船鉾。隨著人們的叫喊聲,鉾車上的鉾散發著閃亮光芒,晃啊晃的慢慢行過櫛比鱗次的京都市中心。每座車都有不同的趣味。這便是居民眾志成城所打造的祇園祭。

這些幹事的差事著實辛苦。他們得將正式的裃服穿在身上,然後跟在自己町內的鉾車或山車後面行走至少三個小時。山車和鉾車雖然是祭典中最值得觀賞的主題,但是我個人卻特別喜歡看這些工作人員。尤其是前面也提到的南觀音山,當它巡行時,那位曾經兩度競選市長和京都府知事的先生,一臉毫不在意的表情,站在眾幹事的最前面,帶頭悠然步行。看到他如此投入,真是令我由衷敬佩。祇園祭如同一個螺栓,在他不平凡的人生當中占有一個明確的位置,思及此,其他人不也如此嗎?他們都各自擁有千變萬化的人生,卻也都將這一年一度的例行事務納入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言歸正傳,巡行的行列未必都能順利的前進,經常會有壅塞暫停,或者前面的人還未起步,後面便撞上來的狀況。尤其是像「辻迴」時,會有一段不短的空檔,在先行鉾車完全轉完之前可有得等。此時行列一旦停住,跟在山車或鉾車旁的小車上立刻就「啪達啪達」的卸下幾把折疊椅,讓那些幹事坐下來等。甚至還有人乾脆偷懶躲到人行道的陰涼處去。看起來頗為滑稽。然而那些拖曳手卻連張椅子都沒有,一臉無奈又疲倦的呆站著,甚至有的累了就一屁股坐在馬路中間。那些拖曳手很多都是各大學體育社團的團員,來參加祭典是為自己社團籌措經費,算是一種打工方式。據說某座山車固定由某個大學的學生負責,雙方已經是一種常態的合作關係了。有人甚至畢業之後還跑來幫忙,雖說是項沉重的勞力工作,但也因此而更具有獨特的魅力吧!特別是這兩年拖曳手當中出現了不少外國面孔。身為日本京都祇園祭的重要的執行者之一,對那個人而言,想必會是一段美好的回憶。祭典果然是快樂有趣的事。

就在我們心裡為種種的感慨所填滿時,最後一座山車也通過了。於是我們不再停留在四条通和河原町通,而沿著南北向的新町通北上。這條街前一晚才因為宵山而達到熱鬧的顛峰,街道四周更因為很多山車和鉾車集中而人潮洶湧。但今天早上只剩下陽光照耀在山鉾車一出去便寂靜得不可思議的巷弄裡。

我們一邊擦汗一邊走,途中經過前一晚關照過我們的店家,又不得不停下來。他們再次端出清涼的麥茶和滿滿一碟的點心招待我們。我們倆一邊走一邊休息,不久便到了御池通。往東一瞧,一眼就看到走在最前頭的長刀鉾車頂的金色裝飾。樂手們也奏起了「回程樂」,像是心急的催促著「回家吧回家吧」。御池通原是開闢作為戰備疏散道路使用,馬路又大又寬,兩邊還種了山毛櫸當作行道樹。於是許多看熱鬧的人都為自己找了個樹蔭,占了一方位置,或坐或蹲。因為所有的山鉾車從御池通西行後,都會在這條新町通左轉。新町通從古早以前就是一條小巷子,根本不可能容納太多觀眾,光是山鉾車走進此路就驚險萬分。

從前,這條街的人都是從自家二樓觀看祭典。到了這裡,我和朋友暫時分道揚鑣,一個人左閃右躲的跟著鉾車一起走,準備再走回四条通去。我正好看到山鉾車回到自己町內,三兩下工夫就給解體了。每個人都會想:「哎呀,怎麼全散了?真是可惜啊!」仔細一想,這樣也好,再沒有任何留戀,宛如南柯一夢就這麼結束了。眾人臉上都帶著從夢中清醒的表情,拆卸五花八門的裝飾,取下屋頂,解開捲成一團的繩子,個個動作純熟又快速。終於結束了。我輕輕吐了口氣,茫茫然的緩步走回四条通,彷彿一切在瞬間煙消雲散一般,馬路上的巴士和計程車已經恢復通行了。不久前的亢奮激動全沒了蹤影。剎那間的夢幻完全結束。這是一場時間暫停將近三個小時的奇幻之祭。從開始到結束,祇園祭真的是內蘊濃厚呀。

危險和希望相抗衡的祇園祭

提到祇園祭,大概很多人會聯想起扛著神轎「嘿呀嘿呀」巡行的場面。可能有人會說:「祇園祭那玩意兒真是無聊透了,我們只能待在旁邊看,又不能一起扛神輿,一點都不好玩。」

說這種話的人其實是看不清楚祇園祭的本質。祇園祭的參加者是實際進行祭典活動的人,換句話說,那些人就相當於扛神轎的人。觀賞者本來就是未經他人允許自己跑去看的。說來祇園祭自古早以來,就不是一項以表演為目的的活動。這祭典是市井百姓從自己的生活中所衍生出來的,而我們只是趁便間接觀賞這場演出罷了。我想他們是不可能單純為了在大眾面前表演,而願意容許這麼偉大的浪費。只有在這祭典中,大家會保留固定形式,完全依據舊有的慣例進行。但似乎山車上的山,每年都會花費心思變化一些新的式樣。花樣之多甚至到了令人詫異的地步。但不管投下多少巨資,需要多大的勞力,一種不得不然的內在使命感,才是祇園祭的原點所在。而它,乃根植於生命的喜悅。

我用了不少篇幅來談祇園祭。單就祇園祭的種種,市面上已經有很多學術書或導覽書提過,所以我寫到這裡也就不再贅述。但是每當我提起對京都的回憶,就必須從祇園祭談起,這是有一點典故的。

說起來,祇園祭只是限於四条區內的一項區域性祭典,在京都還是有很多人跟這活動毫無關係。可是,為了看祇園祭而在京都市區繞過好幾回的我,每當聽到有關當地人如何再三努力的維護這項傳統時,就會覺得,呈現諸多現代問題的祇園祭本身,就是與京都逐漸蒙上的陰影相抗衡的市民上場表演的舞台。

在巡行途經的街道上,經常可以看到令人心中一揪的驚駭光景。許多應該是美麗商家毗連而立的地方,全都空空蕩蕩的不見了。這些地方還分為三種。一是改建成大廈。一是用籬笆或鋼板圍起來的空地;在形態上那便是所謂的管理地,土地前面立的招牌上寫著已屬於某某企業的名下。最後一種則是立體停車場;毫無情趣的詭異建築,宛如裸露在外的城市骨架。我真不懂這種東西為什麼會蓋在市街的正中心呢?那個溫暖的、溫柔的、快樂的市民營生,到底到哪裡去了呢?我越想只有越悲哀而已。

京都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祇園祭在這樣的市街還能存活下去嗎?事實上,我聽說擁有山車或鉾車的町,到了夜裡有些區域也成了無人巷。而大廈的出現,也使得支持祭典的那些居民逐漸消失。據聞有好幾個鉾町已經有過阻止大廈興建的經驗,或者現在正在抗爭中。

祇園祭確實是一場偉大的盛宴,規模之大在日本是屈指可數的。時間之長、人數之多、相關文化財產所呈現之精緻完美,每一物件都光芒閃耀,如同是個流動的美術館一般。

※ 本文摘自《喜樂京都》,原篇名為〈祇園祭〉,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