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跳國標舞的人永遠處在沒有舞伴的恐懼中
文/李維菁
跳國標舞的人永遠處在沒有舞伴的恐懼中,絕大多數的人和我一樣,跳了一段時間也都還找不到舞伴,委屈地在團體課中,隨機和零散的陌生人,或者和舞伴當天缺席的倒楣鬼,手搭手跳一下。對方程度不好,你也不想和他跳太多次,怕跳了幾次成了固定搭檔,半推半就的人家就當你們定了下來。我的生活所有開銷,就只有跳舞,花下學習重金,固定跟老師練習。希望經過東尼的訓練,我能成為一個程度好的舞者,學得正確的雙人舞互動觀念與基本功,基本水平就先拉起來了,幸運的話,未來我會遇見自己的舞伴。
因此,我花了許多時間在選手聚集的國標舞蹈教室中和東尼學舞,他訓練我的基本功,光是基本步就折磨大半年。照他的說法,基本步是終其一生都要天天練習的。另外的時間,因為東尼教的一個叔叔阿姨團體班,程度相當好,東尼毫不吝惜地教導阿姨們喜歡的﹑世界比賽選手流行的﹑新奇花俏的舞步,阿姨覺得學愈多新舞步,學費花得愈值得。東尼要我在團體班學新舞序舞步,在個人課雕琢舞技,回家自己鍛鍊。
東尼說,他會在舞蹈教室幫我留意有沒有人要找舞伴,但他不說我也知道,機會不是很大,教室那邊的人多以參加比賽成為選手為目標,找舞伴會嫌我起步晚年紀大,但東尼鼓勵我先練習再說,不要多想。另一邊則是從叔叔阿姨團體班中找舞伴,叔叔阿姨班因為東尼的威力教學傳出口碑,逐漸來了一些年輕的學子,也想跟著東尼學。
我看到更多的例子是,老師沒有特別關照的學生,始終沒有舞伴,沒有辦法練習跳舞,在雙雙對對為單位的跳舞環境中,看著人家隨著音樂起舞,再堅強的心靈幾次之後就委屈了。大家只顧著練自己的,和自己的舞伴磨合,沒人會花時間去照顧那些落單的同學。落單的人,幾次之後,覺得沒意思,孤單而混著羞辱,覺得被排擠,學不下去了,來一兩個月之後失望就不再跳了。
一位教過許多藝人明星的有名舞蹈老師,接受媒體訪問時曾說,找國標舞伴和找人生伴侶是同樣的事,當那個人還沒出現時,你要好好練習,把自己準備好,等到舞伴出現,你們就可以立刻上軌道。
我的舞蹈同學中不少人信以為真,以為這種兩性文章的幻想邏輯,真可以套用在雙人舞世界,只要把自己準備好,只要有耐心地等待,等得夠久,對的人終有一天會出現。
是,也不是。現實世界中,擠不進去兩人一組隊形的落單者,不管他有多麼寂寞,現實世界現在已經可以容得下隻身過活的人。但國標舞這個世界,入門規則就是兩人一組,你若不在兩人一組的隊內,就連進門都不能進,不被納入這世界。
不過,那時候我也情願相信,只要努力練下去,好好準備,總有一天會遇到合適的舞伴,一起練習,我們可以像選手那樣求精進,不能成為職業也可以去業餘組的擂台比試。東尼一定會為我高興的。
但不管怎樣,務實一點,我告訴自己,你總不能不練習吧,總不能等到舞伴出現,才開始練舞吧。
最激烈的時候,一個禮拜七天中有四天上舞蹈課,兩天到專業舞蹈教室,東尼幫我上個人指導課,一次一小時的個別指導。舞蹈教室充滿年輕選手的身體氣味與能量,走進去四處都散落著對鏡拉筋練習的舞者,大家都專注在自己身體上,看著鏡中反映出來的身體,就知道問題在哪。
「鏡子是舞者的好朋友」,從鏡子找到自己的錯誤。四處都是進行特訓與課後練習的認真舞者,每個人都蓄勢待發,年輕旺盛。
另兩天的叔叔阿姨班在外頭租借活動中心,一次三小時。這叔叔阿姨班,我後來才知道在國標界很有名,因為這些熱愛跳舞的叔叔阿姨聚在一起十多年不曾解散。但叔叔阿姨和教室裡頭的選手,呃,氣味非常不同。團體班大多數的人再喜歡舞蹈也都是跳興趣的,碰到老師,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東尼的誠摯與認真,對學生提出的問題有問必答,還會一一示範動作釋疑,讓這群舞齡超過十五年的阿姨叔叔,暖心快樂,並且生出了對藝術的野心與欲望。
我練習結束回家,汗總是流到連內褲都濕透。
不上課的時候我在家也練習,上課學到的舞步舞序,對著電腦看影片重複練習基本動作。還有,我要訓練核心肌力,並且每晚拉筋,這一切都是為了練出舞蹈所需要的身體。儘管起步晚,成為職業選手已經無望,我也想朝著那完美的舞姿更靠近一些。我私心仍對成為真正的舞者有所想望,我想要跳得像國際選手一樣,不想只是社交度過娛樂時光,那樣子手拉拉跳跳土風舞就好。
我要我自己有天跳得很棒,舞姿可以令人從靈魂內部發出嘆息,跳得那麼好。東尼教我練什麼,我就一定練什麼。他說我哪裡不夠,我就練哪邊。我最喜歡最仰賴的就是他,他是落單的我在雙人舞世界中,唯一可以攀扶的浮木。
我不是盲目地追東尼,在東尼之前,我跟過幾個國標老師,也和幾個女生四處拜師學藝,但總失望而歸。一問之下才知道,覺得自己被騙錢的同學真不少。正因為見過江湖中各種國標老師,我才能在遇到東尼時,認出他的身體,那是真正的舞者,同時發現他有一位好老師的真誠熱情與魅力,好舞者同時又是好老師,那是多大的幸運。
之前的那些國標老師,有一些是自己很會跳的現役選手,有一些則已經退下來,專門以教舞維生,有些則自己根本不太會跳,半桶水。但哪一種都讓我這種學生感到遭受輕視侮慢,深深挫折,彷彿當我是國標世界的次等人。
他們不會認真地教你舞蹈動作,也不真正磨練你基本功,他們有時教你一兩個舞步,然後就放音樂,帶你轉圈圈跳舞,跳到下課時間到。雙人舞是這樣的,如果只在社交舞的程度,女人只要放輕鬆任男性引領,便可以跳一整晚,還樂得像公主一樣。於是騙錢的老師就帶你跳著,裙襬飛揚地轉圈轉圈,讓你有種自己很會跳舞的錯覺,然後,時間一到便下課。好像跳了一個小時的舞,又好像什麼也沒有,虛榮而空洞,甚至有的女人會臉紅心跳,在亢奮的茫然中付了昂貴的鐘點學費錢走出門。一下課多數老師就冷下臉不認識你,顧著和自己的同輩選手聊天。
選手出身的他們在意舞蹈大過賺錢,他們很在意舞者,那是他們共患難的朋友與競爭對手。他們收了學生順理成章地會先了解,問你是不是舞蹈系體育系的,以前有沒有學過舞,如果都沒有,他們估算你的年紀,算算重新訓練,也不可能成為比賽選手。如果招來的學生對舞蹈真有點野心,他判斷你有能力也有意願走選手的路,便會拿出藝術家對藝術家的高標準開始整治。若這個學生不可能成為舞蹈的同道,他們便開始思考,你做為一個奉養他們的提款機,實力是否堅強。
如果運氣差的,遇上在國標江湖混吃混喝的油頭半吊子,他們特別喜歡教上了年紀的貴婦,好好哄好好帶,金庫懷中抱著金庫,長長久久而穩當。
我很難成為選手,也明顯不是貴婦,兩種都搆不上。他們很快判斷我是圈外人,我聞得出那種哄騙與羞辱的氣味,對待門外的愛慕者,他們傲慢惡劣。
一個女生知道我一直為找不到合意的舞蹈老師發愁,要我去試試東尼,那是她在旅行中認識的朋友的老師,她先去看過了,要我也去叔叔阿姨班,觀察一下東尼,之後再決定也可。可我一聽說這是二、三十個叔叔阿姨的團體班,便判斷這是社交舞界不入眼的團體,那裡的老師哪可能好,八成是隨便跑江湖的半吊子,因此沒大興致。
那女孩又跟我說,給一個機會,去看看,看了就知道她的推薦不無道理。
兩三個月後,我仍然找不到老師,便到那團體班去看。
剛進教室那一幕讓我瞠目結舌。幾十對充滿驚人自信氣勢的舞者,令人震撼,我一時還沒感受到那是叔叔阿姨,只感受到認真與氣勢。身體的自信,以及充滿整個空間的能量,彷彿燒起火一樣。還有老師,東尼,他一拍一拍地要求,一小節一小節地講究與糾正,那種誠摯與熱情,汩汩源源不絕流出,感染了每一個學生。空氣細密的分子也在嗡嗡地鳴叫,我沒法移開眼睛。
東尼光是站在那邊打拍子,就產生穩定強勢又純真的領袖魅力。
接著我看見他為學生示範舞步,我看見他的肌肉一節節向外伸展出去,穩定的中心與下盤,迅速而花俏的舞步之根本在於穩定。我感動得要命,這是對的身體了,這是舞者。這是了,這個人真的會跳舞,而他對待學生的親切與嚴肅,顯示他真的在意跳舞,他沒有分別心地想把他理解的舞蹈教出去。
換句話說,這男人對舞蹈有種熱情與理想。
那堂課我始終站著沒離開,東尼的宏亮朝氣,彷彿帶選手班一樣地吆喝著叔叔阿姨,我尤其注意到,東尼連細節,舞步連結之間的小處,也教得清清楚楚,要學生「小地方也要全部確實地跳出來」。聽說這些叔叔阿姨,有幾對甚至是在舞廳中當老師的,其他也學了十五、六年,他們的向上之心被這位明朗年輕人召喚出來,不敢耍油條。
我的心被他抓住了,一個真正會跳舞的人,真心喜歡舞蹈的人。每個動作都是從內部延展出來的,一節節,一寸寸,身體與音樂互為詮釋,胃和心都打著美麗鼓聲,嘴角泛著笑。
東尼轉圈,我終於看到他的正面。細眼睛,白皮膚,下顎帶方,練出來的強壯身體,骨骼突出。
長得不算好看,但跳起舞就是巨星。
我回頭對那女孩說,我們下週就來學吧。那女孩很高興。
剛開始我和找我來的女孩小桑搭成一組跳,因為我們在這團體班,誰也不認識,年紀又小過多數同學一大輪。我之前瞧不起叔叔阿姨,這一跳,才知道人家臥虎藏龍,東尼教他們的舞步其實相當複雜,東尼對叔叔阿姨的要求,已經超越了社交舞。
更重要的是,這個班級對舞蹈的熱愛與認真程度,讓我驚訝。
但既然這麼狂熱與認真,阿姨和選手的差別在哪?在於沒有基本功。
叔叔阿姨沒花心思在看起來最沒收穫最呆板最沒成就感的基本功上,他們覺得基本的舞步,自己早就會跳了,何必每天練。他們渴望的是東尼每次教導他們更新穎更厲害沒見過的最新舞步,或是教他們世界冠軍跳的舞步。但叔叔阿姨沒做過核心訓練與重量訓練,身體沒有中軸,跳舞不會挺直,不會向核心收攏集中,如此也就失了重量感。
沒有核心的身體,就是沒有骨幹。那像彈鋼琴一樣,最基本的功夫最重要,但練起來最煩人單調。誰都想學新曲子,但基本的沒有練起來,學再多艱難的曲子也沒用。
然而比我大二、三十歲的叔叔阿姨,竟然可以跳到這種程度,仍然讓我驚訝。我的鬥志因此被激發,學了兩個月,跑去找東尼,告訴他我還要上他的個人班,也期待見到專業舞蹈教室中的選手氣氛。
我告訴他,我要從最基本的,一點一點扎實地學起來,我告訴他最基本也是最難得的,我明白這道理。因此我不想從花俏開始,我要從基本功從頭磨起。
「你怎麼教選手的,我要你也那樣教我。」我紅著臉擠出這句話。
東尼倒不置可否,斜眼看著我。我那時才感覺到他除了課堂上的明朗,其實還有點邪氣與架子,但他見我不放棄,才說,你先來我那邊試上一節課,如果覺得可以,真要上,再看看吧。
我不管他的語帶保留,就這麼上了一堂堅持要上第二堂第三堂。我要證明給他看,我是認真的。若他真的有我在初次見到他時感受到的那份純真與理想性,我的熱切與真情,一定會感動他的。
和東尼好起來之後,他才告訴我,一開始他根本不打算教我,因為他覺得我看起來怪怪的,有時候表情怯懦,有時又唐突地盯人看。還有我雖然手腳修長,但晃動起來有種古怪。
重點是,東尼覺得我根本和舞蹈教室格格不入。
我才想起來,剛開始上課時,東尼好幾次暗示,希望我以後不要來上課,或者可以找別的老師,我卻沒聽懂,只是卯足力氣直直往前衝,一直找他上這種對我這市井小民來說,學費昂貴的個人指導課。
我忘了究竟花了多少時間東尼才真正接納我,做為一個學生和一個朋友。也許他終於理解儘管彆扭疏離,其實我是溫暖而笨的,更關鍵的是他也發現我對舞蹈有天生厲害的感受力。我很會看舞,有厲害的鑑賞力,但自己學習卻是慢的。眼睛厲害耳朵厲害,但舞步記得慢,對他的指導,也要花上比較久的時間消化,但是一旦理解了就不放手不會忘。
我回家一直練,飢渴到他這樣的選手都吃驚,因此進步非常快。
「你要是從小跳舞就好了,現在一定了不起。」
「為什麼?」
「你身上有好的女舞者的特質。」
「什麼?」
「脾氣壞,認真,飢渴,還有,好的直覺。」
我沒有工作,過簡樸的生活,這世界若花費只在吃飯的話,其實用不太到錢。直到跳舞進入我的人生前,我常常覺得,活在世上自己只是一個隨意就會消失的泡沫,在尚未消失前,我在大海中漂游,大魚過來,我就躲到珊瑚旁,小魚來了,就隨興地跟著游一段,以一跳一跳,一躍一躍,亮光或急流,眼前見到什麼就是什麼。我小歸小,但目光清朗,見到形形色色。有時我則覺得,就順著波流,浮到海面,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應該會折射出淡淡的彩虹,我就這樣消失也沒有關係。
但因為跳舞出現,我不同了,我有了執著,有了欲望與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