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上鋼琴師》的一九OO為什麼無法走下船梯?
文/岩本茂樹;譯/簡捷
錄製唱片時,一九○○對窗外的少女一見鍾情,「此時此地」一九○○的思慕,譜成了他演奏的旋律。當這曼妙的曲子被大量複製,送到無數人們的手中,它就只是一串不具意義的音符,一九○○對少女的愛慕也消失無蹤。一九○○無法接受的正是這一點。
班雅明將這種「獨一無二」、從藝術作品當中消散的概念稱為「靈光」(aura)。日本人也常使用源自英語的「aura」一詞,形容人或事物散發出來的、肉眼看不見的氛圍或氣質。班雅明的「靈光」概念取自同一詞彙的希臘語,指的是發自人物或物體的一種神祕、獨特的氛圍,是藝術作品在「此時此地」散發出來的、「獨一無二」的韻味。
以「靈光」這個概念稱呼這個過程中消散的原真性,也可以說在複製技術發達的時代當中消滅的韻味,就是一個作品的「靈光」。這個過程正是現代的特徵,它的重要性遠遠不止於藝術領域。
〈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
如上所述,班雅明將藝術作品經過複製後消散的韻味稱為「靈光」。科學技術發達之下,帶動了複製技術的進步,「獨一無二」的創作曲壓成唱片、不斷仿製,送到數以百萬計的聽眾手中。換言之,唱片成為商品,消滅了演奏時「獨一無二」的靈光。一九○○不想將傾注了愛慕之情(靈魂)的曲子(靈光)交到任何人手中,因此嘶聲吶喊:「這是我的曲子!」
我們先停下來思考看看。靈光當中「獨一無二」的性質,和「真品」也有所關聯,或許這一點跟權威問題也有相通之處。
文化資本與權威崇拜
二○一八年二月,我和家人一起到奈良縣立美術館,參觀了當時舉辦的展覽:「傳統工藝企畫展:赤膚燒、奈良一刀雕、奈良漆器──悠久之美與技藝」。
入館之前我們還在隨意閒聊,一進到美術館內便閉上嘴巴,專心欣賞館內展示的工藝品,像在鑑賞展品作工似地頻頻點頭。但是我之所以做出這些舉動,完全不是因為赤膚燒陶器、一刀雕的技藝有多精湛,也不是因為感動於展品之美。
說來丟臉,我無從得知這是多麼出色的工藝品,所以沒有辦法加以評論。儘管如此,眼前展示的可是以「悠久之美」為題的優秀作品,要是不讚嘆它的美妙,我身為參觀者的品格恐怕會受到質疑,所以才會做出這種舉動。
把各位讀者跟我這俗人相提並論實在有點失禮,不過面對專家鑑定的作品,我們是不是或多或少都曾經在不知其價值的情況下,對它行禮膜拜呢?換言之,我們在博物館或美術館當中進行的,是來到王座之前,對著當權者頂禮膜拜的儀式。
美術館、博物館當中的展品,幾乎都是歷代當權者曾經使用過的日用品、擁有過的繪畫。它們價值天價,當時的民眾無從入手,又是稀少的珍品,當這些東西陳列在我們面前,我們便加以推崇、鑑賞。換句話說,所謂的正統文化就是歷代當權者喜愛的事物,而我們將之尊崇為一種優秀的文化,在它們面前可不能失了禮數。
當靈光散佚
我的文化理解力不足以品賞藝術,以布赫迪厄的說法,就是文化資本量較少。即使是我這樣的人,看見克勞德.莫內(Claude Monet)的〈撐傘的女人〉(Woman with a Parasol)仍然覺得很美;但換作是畢卡索(Picasso)的畫,我就無法評論了。畢卡索是超現實主義的代表畫家,作品往往描繪潛意識的癲狂與幻覺,看他的畫我總是講究些雞毛蒜皮的問題,一直想著:「臉到底朝著哪邊?」、「為什麼從人身上伸出一顆頭?」所以沒有辦法沉浸到他的畫作之中。畢卡索的作品當中,有一幅題為〈格爾尼卡〉(Guernica)的畫。捷克斯洛伐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曾在《相遇》(Une rencontre)當中寫道:
看見大屠殺的電影,人們會別開視線;但是看見〈格爾尼卡〉,明明訴說的恐懼並無二致,眼睛卻覺得它可喜。
《相遇》
昆德拉想說的是,〈格爾尼卡〉是巨匠畢卡索的作品,人們一站在它前方,也許就只能陶醉在與這幅畫的相遇之中了。
然而〈格爾尼卡〉描繪的內容,其實是一九三七年,西班牙北部巴斯克自治區一個名叫「格爾尼卡」的小城,遭到納粹無差別空襲時的慘狀。當我們看見畢卡索這幅描繪人性瘋狂面的畫作時,畢卡索創作的想法已經消失,觀者讚嘆大師的繪畫「真跡」,匍匐在它面前。此外,昆德拉認為藝術不會引發「美」之外的熱情,無法激起興奮、恐懼、嫌惡、衝擊等情緒,同書中有這麼一段文字:
看見正在小便的裸女照片,也許會使人勃起,但是換作是畢卡索的〈小便的女人〉呢──這是一幅既美妙又充滿肉欲的畫作,我卻不認為它能引發與照片相同的效果。
(前揭書)
用班雅明的話來說,畢卡索的畫作是獨一無二的作品,有它的靈光存在。觀者看見畫作「真跡」的時候,畫家在畫布上創作時的靈光早已消滅,但這幅畫仍然是「獨一無二」的「真跡」。這時候,觀者接觸到「真跡」的權威,與作品之間產生出了新的靈光。權威與傳統、正統文化密不可分,當這項要素加入了「靈光」的概念,我們就有必要加以深入檢視了。靈光與傳統彼此掛勾,賦予「獨一無二」的價值更崇高的地位,這一點班雅明也已經注意到了。
根據班雅明的說法,「真品」的概念是由原創作品僅存在於「此時此地」的特質而形成,因此才會以科學方式分析作品上附著的鏽斑,或是由專家開出鑑定書決定它的真偽。由於在歷史上具有證言力量的「真品」不接受複製,因此才會與美術館當中帶有禮拜性質的儀式產生連結。
假如經過複製導致歷史性消失,作品的權威也會受到動搖,因此「真品」必須維持它作為「真品」的價值。東京電視台的節目《稀世珍寶開運鑑定團》(開運!なんでも鑑定団)以戲劇化的方式展現「真品」、判別作品的真偽,也許就是這個節目大受觀眾歡迎的原因。
有限的琴鍵,無限的音樂
讓我猶豫不前的,並不是眼前看見的事物/
而是我沒看見的東西/
朋友啊,你明白嗎?我沒看見的東西……我試著尋找它,卻怎麼也找不著。那個無邊無際的巨大都市裡面什麼也不缺,除了我尋找的東西以外/
應有盡有/
但是沒有界線。我沒看見的東西,就是那個城市的盡頭,世界的界限/
啊,你想想看,拿鋼琴來說好了。琴鍵從這裡開始,到這裡結束。你也知道,琴鍵一共只有八十八個,這一點誰也無法改變。琴鍵有限,但是彈奏的人是無限,琴鍵演奏出來的音樂也是無限。鋼琴只有八十八個琴鍵。但彈奏琴鍵的人擁有無限。我喜歡這一點,令我安心。
《海上鋼琴師》
這是麥克斯為了救出一九○○趕到維吉尼亞號時,一九○○對他說的一段話。
走下船梯的時候,無邊無際的世界朝一九○○襲捲而來。身在一個連自己立足的位置都無法確定的地方,他無法從為數眾多的道路當中選出一條路來走。一九○○就像活動空間受限的前近代人一樣,從小生活在船上,當他迷失在無限的空間裡頭,那種不安是我們無法想像的。
前近代人在大地上紮根,在同一處體驗無限的人生,但他們只能扮演一個無名人物,在歷史上稍縱即逝。相較之下,現代世界裡誰也不知道哪一個人、什麼時候會一夕爆紅,成為引領話題的知名人物。
對於出生在船上的一九○○來說,乘客的世界是船上稍縱即逝的過客,他以鋼琴來比喻,說這就像是用有限的八十八個琴鍵,演奏出無限的音樂。
在這一段當中,一九○○以批判的眼光,審視近代人類欲望無限上綱、異常肥大化的現象。
近代社會無限擴張人類的欲望,承受了因此引發的不滿、焦躁、幻滅,社會學巨人涂爾幹(Émile Durkheim)曾以「迷亂」(anomie)概念探討這個問題。《海上鋼琴師》當中,一九○○告訴麥克斯「用有限的琴鍵彈奏自己的音樂,這就是我的幸福」,可說是將近代社會的迷亂問題融入了故事當中。
換言之,主角一九○○在海上出生又回歸海洋,原作者巴瑞科將這位沒有存在證據的人物比為前近代人,藉著他的口說出了近代人的問題。
※ 本文摘自《鍛鍊思考力的社會學讀本》,原篇名為〈這是我的曲子──消逝的靈光〉,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