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樂多年的耳朵不會沒聽到,兩個靈魂振動所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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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樂多年的耳朵不會沒聽到,兩個靈魂振動所發出的聲音。

文/郭強生

與愛米麗交往的初期,他同時還有另外幾個女人。

一個是在安和路開日式居酒屋的老板娘,在離婚後不久,某晚他偶然走進了店裡,算來兩人的交情已經超過十年。兩人偶爾都有低潮寂寞的時候,圖個方便就當是彼此的救火器。另一個在某大金融集團擔任公關,接近他並非沒有其他目的,這點他很清楚。

再來,就是那位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師。

林桑在母逝後,衝動的本性讓他突然決定住回從小長大的那間一半是診所、一半是自宅的老平房,請來了設計師碧亞翠絲黃(別問我為什麼這些女人都愛用英文名)徹底將老屋重新翻新,成了一座頗具後現代懷舊風的雅舍,還登上了建築設計雜誌封面。林桑為碧亞翠絲黃在新居中舉行慶功,究竟那算不算示愛的一種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桑一開始曾經表明了自己不會再婚。也許林桑自己並不會承認,他與愛米麗認識半年不到就步入禮堂,多少也跟不知道要如何擺脫與碧亞翠絲黃這一段有關。

就像演奏家從來不懂他的鋼琴,往往過度投射了自己的情感,忘記了它只是一台由重量撞擊所操控的機器,並無任何深奧的原理。

而凡夫俗子所犯的錯誤則是,他們從不明白人心有多麼複雜難測,以為世間總有現成的一套琴譜,教他們如何撥奏彼此。

林桑一直看不清的是,伴隨著每一段感情,就有一群陌生人擠進了他的生活,他就被另一半拖進了她們的社交。跟碧亞翠絲黃在一起的時候,他身邊都是一堆搞設計建築的。與愛米麗婚後,他才知道音樂家們並不是深居簡出的一群,他們有忙不完的應酬,不停地在出席各種演奏會與開幕酒會。

他其實沒有太多自己的朋友。

尤其在婚後遇上了金融大海嘯,他毅然結束了三十年的公司,以為終於可以過起那種品味高級的退休生活,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一位成功小提琴家背後的那個推手,到頭來只是陷入了自己都不解的寂寞。

初識愛米麗那晚,他與幾個客戶在一間米其林等級的法式餐廳應酬,用餐時段過後是店家特別安排的品酒節,獻上由蘇格蘭剛空運而來的限量窖藏威士忌,現場並且邀請了一個四人室內弦樂演奏助興。

愛米麗是四人當中唯一的女性,穿著小露香肩的黑色長禮服,一頭秀髮挽成了一個高雅的公主髻。客戶中有人當下就說:「挺漂亮的,待會兒請她過來喝杯酒吧!」

林桑很為難,當然覺得這樣的心態很可恥,把人家當成了什麼?這麼多年在商場上打滾,他還是沒能完全洗脫從小醫生父親對他的家教森嚴,雖然無形中他也繼承了父親某種的大男人主義,但是對女性輕薄、或流連花街柳巷這樣的事,他向來是不屑的。

或許也是出於自信的緣故。一八三的身高,濃眉高鼻,年過半百後仍得老天厚愛,給了他閃閃銀白的一頭捲髮,走到哪裡都還是個顯眼的人物。

目光投向演奏得出神,雙眼微闔的愛米麗,有那麼一瞬間,或許,他想起了那個在日本甚少聯繫的妹妹。或許眼前的女子,正是父親心中對妹妹的期望吧?偏偏那位大客戶得罪不起,林桑掙扎了半天,最後還是偷偷起身找到了餐廳經理,提出了這個令人感到羞恥的要求:「沒別的意思,覺得她挺有才華的……」自己都覺得是越描越黑。

經理或許早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了,笑嘻嘻給了解方:「讓小姐一個人過去坐總不好……林董,那不,這樣好不好?我在您旁邊開一桌,就說是請四位音樂家的。看您是要開一瓶皇家禮砲還是──?」

愛米麗跟其他三個男子過來一起敬酒,與林桑四目相對,彷彿知道,他不會讓她難堪,他是她這一國的。林桑的大男人性格果真蠢動起來,也顧不得什麼客戶了,拉過鄰桌的椅子就喚她過去坐他身邊。

不得不說,靈魂的頻率振動真有這回事,愛米麗一雙習樂多年的耳朵不會沒聽到,當下這兩個靈魂振動所發出的聲音。

但是她聽不到自己的演奏,聽不出鋼琴的音準哪裡出了問題。

她以為林桑成為她的避風港後,她終於可以展開夢寐以求的演奏家生涯。從小音樂資優班,又在國外拿到了音樂碩士,但是她仍然只能在幾間大學的音樂系裡當兼任講師,還是得加入同事們邀她共組的弦樂四重奏。

如果林桑能多一點音樂的鑑賞力,他應該就會聽見我所聽見的。

那種內在基音的混亂,與自己靈魂頻率的不協調。


※ 本文摘自 《尋琴者》立即前往試讀►►►